赵高拨开丛丛荆棘,指尖被尖刺划出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当目光触及山下的景象时,他猛地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脏重重一跳,连日来蛰伏山林的疲惫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冲散。
番禺城下,黑压压的秦军大营如蛰伏的巨兽,连绵数十里,将整座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玄色的秦字大旗与章字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翻飞间,尽显大秦铁军的肃杀之气。
营盘排布规整,刁斗林立,士兵往来穿梭,动作井然有序,即便是隔了数里山路,那股铁血威严也扑面而来。
“来了……终于来了……”
赵高浑浊的老眼骤然亮起,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紧绷了数月的肩背缓缓松弛,
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喟叹,“章邯将军果然不负所望。好,甚好。”
他俯身仔细观察秦军部署,见其围三阙一,壁垒坚实,壕沟纵横,显然是留了突围的缺口,却也布下了天罗地网,正是名将手笔。
但他只是看了片刻,便直起身,眼神复归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
“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给章将军添乱了。”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指尖摩挲着粗布衣服下贴身藏着的金饼,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刀剑无眼,老夫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咸阳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贸然出现,解释起来麻烦不说,反倒可能搅乱了章将军的部署。
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看场好戏吧。”
他打定主意做个局外看客,静待章邯平定叛乱。可接下来的几日,山下的秦军大营却异常安静。
没有预想中的炮火连天、攻城不止,甚至连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都未曾有过。
那片钢铁营地如同沉默的山峦,只是静静地趴伏在城外,与城头严阵以待的叛军遥遥对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种反常让赵高皱紧了眉头,他每日登高眺望,心中的疑惑愈发浓重:
“章邯到底在等什么?以他的兵力,强攻番禺并非难事,为何迟迟不动?”
章邯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帐内格外清晰。他身前,斥候统领单膝跪地,语气凝重地禀报:
“将军,派入城内的三批暗探均已传出消息。城内叛军粮草渐缺,人心惶惶,赵昧已在暗中集结兵力,似有突围之意。只是……”
斥候统领顿了顿,脸上露出难色:
“关于前丞相赵高大人的消息,毫无所获。城内无人见过他的踪迹,也无人听闻他的音讯,他仿佛……从未在番禺附近出现过。”
“赵高失踪了?”章邯的手指猛地停住,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以赵高的智谋与手腕,若真在番禺,即便身陷险境,也定会设法与城内隐秘势力联络,或是留下些蛛丝马迹。
如今音讯全无,最大的可能……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莫非赵高在送出消息后,身份暴露,已遭叛军毒手?或是在乱军之中意外殒命?
毕竟他年事已高,南越之地又多瘴疠,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致命。
章邯眉头紧锁,心中暗忖:若赵高真的罹难,不仅是大秦帝国的重大损失,此番平定南越,他也少了一个关键的内应。
更重要的是,赵高是陛下倚重之人,他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沉吟良久,章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将此事连同当前战局,六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如实陈述,不必隐瞒,就说……赵高恐已凶多吉少。”
军报传入咸阳,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丞相赵成在府中接到军报,目光扫过“赵高失踪,恐已身死”的字样时,只觉得眼前一黑,手中的军报“啪”地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身旁的廊柱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强忍着眼眶中的酸涩与心中的惊惶,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步入宫禀报扶苏。
扶苏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闻消息后,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片黑斑。
他默然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合上竹简,发出一声复杂的叹息。
那位曾让他无比忌惮、却又在他登基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最后飘然身退的前丞相,
难道最终竟葬身于南越的瘴疠之地或叛军之手?
心中五味杂陈,有惋惜,有释然,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赵成退出皇宫后,失魂落魄地径直赶往渭水边的庄园,将这一噩耗告知嬴政与刘季。
“啥?老赵死了?”刘季一听,当即拍着大腿跳了起来,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脸“你莫要诓我”的神情,嗓门大得震得屋顶的瓦片都仿佛在颤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老狐狸,心眼比筛子还多,滑得像条泥鳅,命更是比王八还硬!
当年在咸阳宫,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没把他淹死,这南越小水沟能翻了他的船?”
他来回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语气笃定:“指不定是那老东西又在玩什么花样,猫在哪个角落里憋着坏呢!俺可不信他就这么没了!”
相比之下,嬴政的反应则平静得惊人。他听完赵成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惊讶,也无悲伤,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既没有赞同刘季的话,也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对赵高的“死讯”发表任何看法。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拿起旁边小几上盛着鱼食的玉碗,步履沉稳地走到庭院的水池边。
池中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见到人影,立刻摇着尾巴聚拢过来,吐着泡泡,显得格外灵动。
嬴政默然伫立,指尖捻起鱼食,一点点、均匀地撒入水中。
看着鱼儿争相抢食,激起圈圈涟漪,他的目光深邃如海,穿透了清澈的水面,似乎看向了遥远的南越,又似乎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
而山中的赵高,依旧每日登高眺望,耐心等待着破城的信号,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被外界判定“身亡”,更不知咸阳城内,因他的“死讯”已掀起了一场无声的波澜。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山下突然响起一阵震彻天地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咆哮,冲破了多日的死寂。
赵高猛地从岩石上站起身,心脏随之一紧,他知道,决战终于来了。
已经像个野人那般不修边幅的赵高。
心里自以为现在的他是世外高人,或许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番禺城下的战场。这处山巅视角极佳,能将整个攻城战局尽收眼底。
只见秦军大营中,玄色的旗帜瞬间变得密集,鼓声如雷,数万秦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向城墙。
前排的士兵推着巨大的冲车,顶着叛军射来的箭雨,奋力撞击着城门;
两侧的云梯如蜈蚣般架上城墙,士兵们一手握盾,一手抓着云梯,奋不顾身地向上攀爬,口中喊着震天的杀声。
城头上,叛军也疯了似的抵抗,滚石、热油、火箭倾泻而下,秦军士兵不断从云梯上坠落,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惨烈的战歌。
赵高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秦军帅旗所在的位置,章邯身披重甲,手持长剑,立于高台上指挥若定。
他看到章邯挥手示意,侧翼的秦军立刻分出一支精锐,绕向之前预留的突围缺口,显然是早已料到赵昧会从那里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