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浓稠的夜色吞噬，筒子楼狭窄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钨丝发出滋滋的微响，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如同两尊沉默搏斗的兽。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味——那是小宝高烧退去后留下的痕迹，此刻却成了这窒息空间里唯一的活物。
苏晚月站在屋子中央，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根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她手里死死攥着一枚褪色的五角星军功章。黄铜的棱角深深硌进她的掌心，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军功章背面，用锐器深深浅浅刻着两个小字——“李建军”。这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
几个小时前，小宝高烧呓语中破碎的“李叔叔…枪…”还在她耳边回响。她如同着了魔般翻遍了家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那是陆行野从部队带回来的唯一私人物品。就在箱底最深处，压在一叠旧军装下面，她摸到了这枚冰冷坚硬的勋章，以及…勋章下那张泛黄的年轻军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眉眼英挺，笑容灿烂，与小宝的轮廓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
前世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她心脏的猜疑——“私生子”——在这一刻，伴随着小宝的呓语、这枚刻着“李建军”名字的军功章、这张与小宝肖似的军人照片，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瞬间缠紧了她的理智。所有陆行野对小宝超乎寻常的细心呵护、他深夜独自在阳台抽烟时寂寥的背影、他对她刻意的疏离…都找到了一个看似无比合理的、残酷的注解！
陆行野刚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他脱下洗得发白的军装外套，习惯性地想挂到门后，动作却在看到苏晚月背影和她手中紧握之物时，骤然僵住。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瞳孔猛地一缩，如同被子弹击中，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军功章上，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瞬间绷紧，下颌角咬出凌厉的弧度。
死寂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灯泡滋滋的电流声和苏晚月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呼吸声。
“谁的遗物？！” 苏晚月猛地转过身，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她将攥着军功章的手高高举起，那枚象征着荣耀与牺牲的五角星在她剧烈颤抖的指尖下显得无比讽刺。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碎裂成冰冷的寒芒，直刺陆行野的心脏。“李建军是谁？！照片上这个和小宝长得像亲父子一样的男人，又是谁？！陆行野，你告诉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过去。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找到一丝慌乱、一丝愧疚、一丝谎言被戳穿后的狼狈——前世他就是用这样的沉默，让她在猜疑和痛苦中煎熬至死！
陆行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放在门把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看着苏晚月眼中燃烧的恨意和绝望，那目光像烧红的针，刺得他心口剧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回答我！” 苏晚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积压了两世的委屈、恐惧、不被信任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重生以来苦心维持的冷静伪装。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滔天的恨意，滚烫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是不是他的？！小宝是不是你和这个李建军…你们…” 那个肮脏的词汇卡在喉咙里，如同锋利的玻璃碴，割得她鲜血淋漓，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和更深的指控，“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你把我当什么？一个帮你养着…养着…”
“够了！” 一声低沉的、压抑着火山般怒气的低吼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断了苏晚月濒临崩溃的指控。
陆行野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逼近。他额角青筋暴跳，眼底翻涌着苏晚月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痛楚？是愤怒？是百口莫辩的焦灼？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喷在苏晚月脸上，带着灼人的热度。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刺穿。那目光里有被误解的愤怒，有被触及逆鳞的森然，更有一种苏晚月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痛苦。
“苏晚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不能说！”
不能说？
又是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已然碎裂的心上。前世无数个被冷落、被敷衍的夜晚，他留给她的永远是沉默的背影和这三个冰冷的字眼！所有的委屈、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转化为尖锐的讽刺和更深的绝望。
“不能说？” 苏晚月仰起脸，泪痕交错，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冰冷的弧度，“又是这三个字！陆行野，你除了用这三个字搪塞我，你还会什么？！小宝叫你爸爸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特别讽刺？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你是不是特别得意？你是不是觉得我苏晚月就是个活该被你们父子俩戏耍、用完就丢的蠢货？！”
“住口！” 陆行野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骇人，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苏晚月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但动作却在半空硬生生僵住。他看着苏晚月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疯狂，那只手最终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脆响，手背上青筋虬结。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至亲之人误解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解释？怎么解释？战友李建军为掩护他牺牲在边境线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那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感觉从未消失！李建军临终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托付遗孤时那破碎的、满是血沫的嘱托还在耳边回荡！组织上的保密要求，对烈士遗孤的保护，家族暗处的虎视眈眈…千钧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他不能说！一个字都不能说！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他拼尽全力想要护在羽翼之下、远离一切腥风血雨的女人，却用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他无法言说的忠诚与责任，将他视为最不堪的背叛者！
“我说了，现在不能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悲愤。他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带翻了旁边小木凳上放着的一个搪瓷缸子。“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搪瓷缸子砸在地上，滚了几圈，里面残留的凉白开泼洒出来，在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
这声响如同一个休止符，让苏晚月歇斯底里的指控戛然而止。她看着地上那摊水渍，又看看陆行野那因愤怒和痛苦而剧烈起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背影，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陆行野没有再回头。他像一头发狂的、找不到出口的猛兽，带着一身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冰冷怒意，猛地拉开房门，巨大的力量让单薄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外的穿堂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灯泡剧烈摇晃，墙上巨大的影子也跟着疯狂舞动，如同鬼魅。那刺骨的冷风瞬间吹透了苏晚月单薄的衣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吹熄了她眼中最后一点疯狂的火苗，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茫然的空洞。
他走了。再一次，用沉默和震怒回应了她所有的质问与痛苦。留下那枚冰冷的军功章，那张刺眼的照片，还有这一地狼藉的沉默。
苏晚月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脱力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她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无声的眼泪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那枚刻着“李建军”名字的军功章，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叮”一声轻响，掉在泼洒的水渍边缘，冰冷地反射着昏黄的灯光。
寂静重新笼罩了狭小的房间，只剩下灯泡滋滋的电流声，和她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那扇被狠狠摔上的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而坚硬。猜疑的种子，在泪水和沉默的浇灌下，疯狂地扎根、蔓延，长出了带刺的藤蔓，将两颗本就疏离的心，缠绕得更加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