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丸”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琅琊守军和百姓的心头。那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逼近,带来的心理压迫感,远比刀剑弓弩更为致命。城头了望的士卒,甚至能逐渐看清那“浮城”上如同蜂窝般密布的射击孔,以及孔洞后面隐约晃动的、充满恶意的人影。
恐慌在寂静中蔓延,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先前祭奠英灵凝聚起的一点士气,在这超越认知的庞然巨物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程邈冲进指挥所时,几乎是被亲兵搀扶着的,他眼中布满血丝,脸色因连日不眠而苍白,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绘制完成的草图,墨迹尚未全干。
“王将军!武将军!蒙将军!”程邈的声音嘶哑却急切,“我等反复推演,那‘海神丸’虽巨,然其由多船连接,必有其结构薄弱之处!其动力依赖风帆与底层桨橹,转向必然笨拙!其防火虽强,然连接处、风帆、以及其内部堆积如山的物资粮草,仍是可燃之物!”
他将草图在案几上猛地铺开,上面用朱笔醒目地标注了几个区域。
“看这里!根据黑冰台冒死送回的情报碎片,结合其移动姿态推断,其各船体连接的关键节点,多半在这些位置!还有,其主桅杆基座,承受如此巨大风帆之力,结构必然复杂,亦是弱点!”
“我等设想,可三管齐下!”
“其一,‘水底龙王炮’!利用特制木筏承载大量火药,计算好潮汐与洋流,在其必经之航道上预设!待其经过时,以水密引信或缆绳触发,自下而上,炸其船底,毁其连接!即便不能一击沉没,亦可造成混乱,迟滞其行动!”
“其二,‘飞天火鸦’!集中所有‘震天雷’与改良火油,制造大型投射火器,不求精准,但求覆盖!目标,非其坚固的‘城墙’,而是其桅杆、风帆,以及甲板上可能堆放的物资!一旦引燃,风助火势,其内部必乱!”
“其三,敢死火船!遴选小船,满载柴薪火油,由死士驾驶,借助夜色或烟雾掩护,突进至其船体连接处,抵近点燃!专攻其结构要害!”
王翦、蒙恬、武承围拢过来,目光死死盯住草图。这些都是险招,甚至是搏命之招。尤其是敢死火船,几乎是十死无生。
“成功率有几成?”王翦的声音沉稳,听不出情绪。
程邈深吸一口气:“‘水底龙王炮’若布置得当,有三成把握能造成有效损伤。‘飞天火鸦’与敢死火船,取决于天气、时机与敌之戒备,难以估量,但……纵只有一成,也须一试!此乃唯一可能阻其靠岸之法!”
武承猛地一拍案几,牵动伤口让他嘴角抽搐,眼神却异常坚定:“干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末将请命,亲自指挥敢死火船!”
“不可!”王翦和蒙恬几乎同时反对。武承重伤未愈,岂能再行此必死之事。
“我意已决!”武承斩钉截铁,“我武承乃陛下亲封靖海将军,水师未成,致使强敌压境,此我之失职!今日若不能阻敌于海外,有何颜面再见陛下,再见江东父老!纵死,亦要啃下它一块肉来!”
看着武承那决绝的眼神,王翦知道无法劝阻。他沉默片刻,重重点头:“好!武将军统领敢死火船,伺机而动!蒙将军,负责调度所有‘飞天火鸦’及岸防弩炮,进行火力掩护与压制!程先生,即刻全力赶制‘水底龙王炮’,我亲自带人布置水底防线!各部依令行事,违令者,斩!”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琅琊如同一架绷紧到极致的战争机器,开始了与时间,也与命运的疯狂赛跑。
程邈带着工匠们不眠不休,利用现有材料疯狂组装着“水底龙王炮”。那是一种将大量火药密封在特制木桶或陶罐中,附加重物和浮标,通过复杂的水密引信或物理绊索触发的原始水雷。工艺粗糙,稳定性存疑,但这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从水下攻击的手段。
王翦则亲自挑选水性精熟、胆大心细的老兵,趁着夜色,利用小艇,在“海神丸”最可能经过的几处关键水道,小心翼翼地布设下这些希望与毁灭的种子。
蒙恬将所有的投射器械集中起来,包括改装过的重型弩炮和紧急赶制的、结构简单的“飞天火鸦”发射架(本质上是一种巨大的弹弓和杠杆组合)。士卒们默默地将浸满火油的麻团、装有猛火油的陶罐、以及捆绑在一起的“震天雷”搬运到发射阵地。
武承则开始遴选敢死之士。消息传出,应者云集。许多是韩冲舰队的幸存者,心中憋着一股为同袍复仇的怒火;还有一些是本地熟知水性的渔民子弟,家园濒临毁灭,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很快,一支由三十艘小型快船、每船三至五名死士组成的敢死队集结完毕。船上堆满了干燥的柴草和威力最大的火油罐。
“海神丸”依旧在不紧不慢地逼近,它似乎并不急于进攻,更像是一只戏弄猎物的猫,享受着对手在绝望中的挣扎。这种心理战术,同样狠毒。
雒阳,御书房。
姬延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能收到来自琅琊的最新密报。他看着王翦、程邈制定的搏命战术,看着武承决意赴死的请战书,脸上依旧平静,但紧握的拳心,却微微渗出汗迹。
他知道,这是赌上国运的一战。胜,则海疆暂安,新朝威望达到顶峰,技术突破指日可待;败,则东南门户洞开,民心士气崩溃,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动摇统一未久的帝国根基。
“传旨,”姬延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告知王翦、武承、程邈及琅琊全体将士,朕在雒阳,与他们同在!此战,不为朕一人之江山,乃为华夏万民之安宁!朕,等着为他们庆功!”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战术指示,因为千里之外,瞬息万变,他选择毫无保留地信任前线的将领与他的子民。这种信任本身,就是最强的定心丸。
终于,在“海神丸”巨大的阴影几乎将琅琊外海完全笼罩,其先锋船只甚至已经开始与周军最外围的警戒哨船发生零星交火时,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海风不大,但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子时刚过,王翦站在岸防主堡上,望着远处那灯火通明、如同海上不夜城般的“海神丸”,深吸一口气,猛地挥下手中令旗!
“点火!发信号!”
三支绑着浸油麻团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尖啸着射向漆黑的夜空!
这是总攻的信号!
刹那间,部署在沿岸高地上的数十架“飞天火鸦”发射器同时怒吼!点燃的麻团、火油罐、乃至捆绑的“震天雷”,如同逆飞的流星雨,划破夜幕,带着凄厉的呼啸,朝着“海神丸”庞大的身躯覆盖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蒙恬指挥的岸防弩炮也开始全力射击,粗大的弩箭瞄准的是“海神丸”上那些闪烁的灯火和隐约可见的人影,试图压制其反击。
“海神丸”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岸边的猛烈火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少火球砸在它的“城墙”和甲板上,爆开一团团火焰,虽然大部分被其防火措施阻挡,但仍有一些成功引燃了帆索、或是落在了堆放的杂物上,引起了局部的混乱和骚动。弩箭的撞击声叮当作响。
然而,这庞然巨物的防御力远超想象。它的主体结构并未受到太大损伤,反击很快到来。“海神丸”侧舷密密麻麻的射击孔中,射出了更加密集的火箭和弩箭,如同泼水般洒向周军的岸防阵地和港口内的船只。更有几架疑似小型“赤焰龙车”的装置,喷吐出粘稠的火龙,虽然射程不及岸防弩炮,但其恐怖的燃烧效果,依旧给周军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和伤亡。
就在岸上火力与“海神丸”激烈对射,吸引其绝大部分注意力之时——
海面上,数十艘没有任何灯火、如同幽灵般的小型快船,在武承的亲自率领下,借着黑暗和战场喧嚣的掩护,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海神丸”那如同山壁般的船体猛冲过去!
敢死火船,出击了!
每一艘小船上,死士们都赤裸着上身,脸上涂抹着黑灰,眼神中只有与敌偕亡的决绝。他们拼命划桨,不顾迎面射来的零星箭矢,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撞上去!点燃它!
“拦住他们!快拦住那些小船!”“海神丸”上终于发现了这些致命的“火种”,惊呼声、呵斥声此起彼伏。更多的箭矢和甚至小型的投石转向了这些敢死船。
不断有小船被射穿、砸烂,或是被“赤焰龙车”喷出的火焰吞噬,化作海面上一个个悲壮的火团。但仍有近二十艘船,冲破重重阻截,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了“海神丸”那巨大的船体!
“点火!”在撞上的前一刻,武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幸存的死士们毫不犹豫地引燃了身边的火油罐和柴草!
“轰!”“轰轰轰!”
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和冲天而起的烈焰,在“海神丸”的船体不同位置,尤其是几处疑似连接点的区域猛地爆开!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船体,浓烟滚滚!
“海神丸”那庞大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和摇晃!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成功了?!
岸上的王翦、蒙恬,地下的程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硝烟与火光稍散,人们绝望地发现,“海神丸”虽然被烧得一片狼藉,多个部位冒着黑烟,但其主体结构,似乎……依旧完好?!那些连接点比预想的更为坚固!
武承所在的火船,撞上的是其中一个关键节点,引发了最大的爆炸。他站在熊熊燃烧的船骸上,看着只是焦黑一片、却并未断裂的巨舰连接部,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释然,随即被蔓延的火焰吞没……
就在这绝望之际,程邈猛地看向沙漏,计算着时间和潮汐。
“就是现在!引爆‘水底龙王炮’!”他对着传令兵嘶声吼道。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达至负责引燃水雷的死士。
片刻的死寂后——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深海巨兽咆哮的巨响,猛地从“海神丸”的船底部位传来!整个海面都为之剧烈一震!
只见“海神丸”靠近尾部的一侧,猛地向上掀起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火光、木材碎片和海水的浪柱!其庞大的船体第一次发生了严重的倾斜,连接处发出了可怕的、如同冰山崩裂般的断裂声!
“水底龙王炮”,奏效了!
“海神丸”上瞬间陷入更大的混乱,惊呼声、惨叫声、物品滚落声不绝于耳。其移动彻底停止,甚至开始缓慢地打着转。
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然而,王翦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他死死盯着那虽然受损严重、开始倾斜,但依旧没有沉没,并且仍在试图稳住船体、扑灭火灾的庞然巨物。
他知道,这仅仅是重创了它,还远未到摧毁的地步。
而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在“海神丸”后方,那原本作为护卫和策应的、由服部真介率领的“鬼丸”、“夜叉”快速舰队,此刻正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全速向着琅琊港冲来!
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重伤的巨兽身旁,还有着锋利獠牙的护卫。琅琊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