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敲了多少下,炮身的暗红终于在震动与自然冷却的双重作用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的青黑色。
李苏的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但他不敢停,直到那种金属特有的脆响变得通透、不再沉闷,他才丢下锤子,整个人虚脱般靠在了一旁的石柱上。
恰在此时,厂门外传来了净鞭的三声脆响,那是皇权降临的声音。
“万岁爷驾到——”
原本喧闹的厂房瞬间死一般寂静。所有的匠户、监工、太监,哗啦啦跪倒了一片,额头死死抵在满是煤灰的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李苏也跪在人群中,但他微微抬起了头。
只见一群锦衣卫簇拥着一顶明黄步辇缓缓走入。 步辇上走下一个少年。那少年穿的并非正统的衮龙袍,而是一身利落的曳撒,袖口甚至还绑着护腕,不像个皇帝,倒像个富家公子哥。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手里居然还把玩着一把紫檀木做的小尺。
天启皇帝,朱由校。
他没有理会跪了一地的人,径直走到了那尊大炮前。 那青衣太监早就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跪行几步跟在后面:“皇爷,这便是新铸的万斤红夷大炮,奴婢们日夜赶工,总算是没误了时辰。”
朱由校没说话,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炮身。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
“这纹理……”朱由校低下头,凑近了看。 只见炮身上布满了细密而均匀的锤印,这些印记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像鱼鳞一样层层叠叠,透着一种奇异的秩序感。
“这是谁敲的?”朱由校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青衣太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皇帝嫌弃这炮身不光洁,连忙指着李苏:“皇爷恕罪!是这李二狗自作主张……”
“朕问你了吗?”朱由校冷冷瞥了太监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了李苏身上,“你叫什么?”
“草民李苏,王恭厂铁匠。”李苏低头道,声音不卑不亢。
“为何要敲它?”
“回万岁爷。”李苏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那位年轻的帝王,“金铁亦有骨肉。骤热骤冷,骨肉相离,外强中干。草民以锤击之,是为金铁‘正骨’,顺其纹理,散其郁气。如此,炮身方能浑然一体,坚不可摧。”
朱由校听得入神。 他虽不懂冶金,但他是个顶尖的木匠。木头也有纹理,也要顺纹而治,这道理是相通的。
“正骨……”朱由校呢喃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这说法,朕还是头一回听。宫里的工匠只知道照猫画虎,却不懂这金铁的性情。”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紫檀木尺,在那炮口上比划了一下,眉头却皱了起来。
“既是正了骨,为何这炮口还是不圆?”
这是一道送命题。大明的铸造工艺粗糙,模具精度不够,铸出来的炮口多是椭圆,这就导致气密性差,射程大打折扣。
李苏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机会来了。
“万岁爷,炮口不圆,非铜铁之过,乃规矩之失。”
“规矩?”
“工匠们靠的是手感,手感今日好明日坏,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有方有圆。”李苏指了指皇帝手中的尺子,“若是万岁爷肯给草民一间屋子,几把好锉,草民虽不能立时铸出新炮,但能给万岁爷磨出一把真正的‘尺’。有了这把尺,万岁爷想要多圆,就能有多圆。”
朱由校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找到知音的快意,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
“好大的口气。”朱由校将手中的木尺扔给李苏,“这把尺赏你了。王体乾,在西苑给他拨个院子。朕倒要看看,你能给朕磨出个什么规矩来。”
“谢主隆恩。”李苏握紧了那把木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工业革命,有了第一块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