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请”到了区公安局,在一间充斥着烟味、咖啡渣和压抑空气的询问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知道的一切。从那两个小畜生如何毁了我的店,到如何毁了锅底捞的声誉,再到法院那纸在我看来不痛不痒的判决,最后,是老李那个让我永堕噩梦的电话,和那口翻滚着人头与猩红的火锅。
我对面的警察换了几波,问题越来越细,越来越刁钻,甚至开始隐隐指向我——是否因为巨额损失而对那两个少年心怀怨恨?是否知晓或参与了某些“私下”的报复?他们的家人刚刚经历了破产和丧子之痛,情绪激动地指控是我们逼死了孩子,甚至做出了极端行为……
我听着,先是震惊,继而是一种荒诞到极点的愤怒,最后只剩下麻木的疲惫。
“警察同志,”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要是真有那本事,能让他们用那种方式……进锅里,我还坐在这里开火锅店?我损失了两千三百万!市值掉了十个亿!我恨不得把他们……但我更想拿到那二百二十万赔偿!哪怕只是出口恶气!现在他们死了,钱拿不到,我的店彻底完了!我比谁都希望他们活着!活着还债!”
询问的警察沉默地看着我,记录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询问室的门开了。张警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是那种连续熬夜后的灰败,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后的沉重。他挥了挥手,之前的警察收拾东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没有打开,只是用双手按着,仿佛那里面关着什么随时会冲出来的洪水猛兽。
“陈店长,”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初步勘验结果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死亡时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法医初步判断,是在四天前到五天前之间。也就是说,大约在判决书下达的两三天前,他们就已经……死亡。”
我的呼吸屏住了。虽然早有预感,但被官方证实,依旧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胸口。
四天前?那正是我们疯狂赔偿、焦头烂额,他们两家应该正在到处凑钱、找律师准备应诉的时候!
“死因……”张警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一旁,似乎不太愿意回忆勘验现场的细节,“……极其异常。尸体……呃,躯干部分,在桌下被发现。颈部断口……呈现非利器的撕裂伤,伴有严重烫伤痕迹。初步分析……可能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强行按入……高温沸腾的火锅汤底中……导致的……死亡和颅骨分离。”
活着的时候……被按进沸腾的火锅……
我的胃一阵翻江倒海,眼前再次浮现那口猩红翻滚的锅。那不是死后泄愤,那是……极刑!
“锅底成分复杂,”张警官语速加快,似乎想尽快说完这段,“除了正常的火锅底料、油脂,含有大量……人体组织和……排泄物。与之前‘撒尿事件’中的……成分吻合。”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我们在包间垃圾桶里,找到了两个空瓶。是一种强效工业通渠剂,具有极强腐蚀性。初步怀疑,是它导致了锅底异常的粘稠度和……颜色。”
工业通渠剂……那腥红发黑的、粘稠如血的汤……
“至于那两份碗筷,”张警官的声音更沉了,“上面的指纹提取到了。经过比对……”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看惯了罪恶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与两名死者本人的指纹,完全吻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停止了思考。
死亡时间超过四天。
但就在昨夜,他们的指纹,留在了碗筷上。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即使头颅已经被煮烂在锅里,他们的“身体”,或者别的什么……仍然“坐”在那里,“拿”起了碗筷,“品尝”了那锅由他们自己的尿液、血肉、骸骨和通渠剂熬煮而成的……“赔偿宴”?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瞬间攫获了我,从头顶到脚心,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气。这不是谋杀,这根本不是人类能理解的谋杀!
这是……仪式?是报应?是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来自深渊的清算?
“那……那判决书……”我艰难地吐出词语,牙齿磕碰在一起。
张警官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那是两份文件的复印件。
一份是法院的判决书,末尾那鲜红的公章刺眼无比。签署日期,清晰印着四天前。
而另一份……
是两名少年的死亡医学证明书。签署单位是市法医中心。而上面的死亡时间推断……
赫然也是四天前!
甚至,比判决书签署的时间,还要早了几个小时。
也就是说,在法律宣判他们需要为自己生前的恶行支付二百二十万赔偿金之前,他们已经死了。
那纸判决,判给了两个死人。
而那份死亡证明,墨迹未干,就放在了他们的背包里,和判决书放在一起。
仿佛是一种冰冷的、嘲讽的、程序式的通知。
“这……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崩断,“怎么会……谁放的?谁签的?”
张警官合上了文件夹,脸上是极度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法医中心确认,这份死亡证明书是……伪造的。格式完全正确,但编号不对,数据库里没有记录。这个公章……也是假的。但伪造得……”他摇了摇头,“……天衣无缝。”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我们现在怀疑,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背后可能涉及……某种极端恶劣的模仿犯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那两个孩子,生前可能接触过某些……极端的东西,或者,他们招惹了……无法理解的存在。”
“他们最大的‘恶行’,就是在你店里,那一次。”他补充道,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冰凉。
不是因为被怀疑的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超越理解的认知。
赔偿。
品牌影响费两百万。
他们用这种方式“支付”了。
用他们的命,他们的血肉,他们的骸骨,在他们曾经亵渎的地方,用最极致恐怖和羞辱的方式,“偿还”了。
那口锅沸腾的,不仅仅是汤底。
是怨恨?是诅咒?还是某种冰冷无情、运行在黑暗中的“公平”?
我不知道。
最终,我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了。但“锅底捞海棠阁人头火锅案”已经以爆炸性的速度传遍全网,压都压不住。所有的补救措施都成了徒劳,所有的公关说辞在那口实打实的、炖着人头的火锅面前都苍白可笑。
锅底捞上市股价连续跌停,集团声誉彻底崩塌,上海好有钱商场店被永久关闭,连带整个商场都人流锐减,萧条不堪。我,陈默,自然也被辞退,背上了一辈子都无法洗脱的污名和阴影。
那二百二十万的赔偿,自然再也无人提起。
两个月后,我处理完上海所有的烂摊子,身心俱疲地回到老家的小城,试图躲起来,舔舐伤口,忘掉一切。
夜里,我依旧会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是翻滚着猩红的汤底和那两张扭曲腐烂的脸。
这天深夜,我又一次冷汗淋漓地醒来,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摸索着下床,想去厨房倒杯水。
黑暗中,我踢到了一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个巨大的、印着锅底捞logo的纸质外卖袋,就放在我的卧室门口。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了。
我颤抖着,一步步挪过去,手指发僵地打开袋子。
里面是一个熟悉的、锅底捞特有的、密封好的外卖火锅盒。旁边,整齐地放着两副碗筷。
还有一张打印的纸条,上面是冷冰冰的宋体字:
“陈店长,这是您应得的。”
“品牌影响费,结清了。”
盒子是冷的。
但我似乎能听到,那厚厚的塑料盒盖之下,传来细微的、咕嘟咕嘟的……
汤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