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我眼前扭曲,变形。那口翻滚着猩红与人头的火锅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要将我的理智、我的灵魂全都吸扯进去,搅碎在那粘稠冒泡的汤汁里。鼻腔里那股复合了腥臊、恶臭与过度炖煮肉类的气味不再是气味,它成了有形的、污秽的触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咙,挤压着我的肺叶。
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衬衫后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与眼前的恐怖形成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
“陈…陈店长…”
老李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声音从我身后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哭腔,却不敢靠近分毫。他显然也看到了,哪怕只是瞥见一角,也足以击垮这个深夜值班保安的神经。
我不敢再看那口锅,视线狼狈地逃开,却又不自觉地落在那两份碗筷上。
白色的骨瓷碗,边缘描着锅底捞标志性的金边。左边那副碗里,残留着深褐近黑的酱料,还有几缕……几缕疑似肉纤维的碎屑,黏在碗壁上。右边的碗相对干净些,但筷子尖却明显带着湿润的油光,随意地架在碗沿,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席,去一趟调料台,马上就会回来。
一个荒谬绝伦、却让我血液冻结的念头窜入脑海:刚才……真的有人在吃?
谁在吃?
吃什么?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又飘向那锅中央,那两颗在血汤中沉浮、被煮得皮开肉绽、五官糜烂的人头。他们的表情在翻滚的水泡和扭曲的热气中变幻,那空洞的眼窝似乎正隔着氤氲的蒸汽,牢牢锁定着我。
判决书……法庭……死亡证明……
那两份墨迹未干的文件影像在我脑中疯狂闪烁。法律已经宣告了他们的“社会性死亡”,甚至判定了他们需要为生前的恶行付出代价。可如果……如果他们物理意义上的死亡,更早地、或者以这样一种方式发生了呢?
那坐在被告席上的,来签收判决书的,他们的家人那哭嚎崩溃的样子……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恶作剧。这不是竞争对手的抹黑。
这是……别的什么东西。某种我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东西。
“报警……”我的牙齿咯咯作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老李……报警!快!”
老李在外面带着哭音应了一声,然后是手机掉在地上又慌忙捡起的声音,以及语无伦次对着电话那头的嘶喊:“……死人了……不……是头……锅里……火锅店……快来!……”
我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多待一秒我都会疯掉。我踉跄着后退,手臂胡乱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却差点带倒门边的装饰架。
就在我的目光即将彻底逃离这个包间时,我瞥见了桌子底下。
在那铺着红色桌布、垂下的流苏后面,隐约露出两只……运动鞋。
很新潮的款式,颜色扎眼,是我这个年纪完全不会去碰的类型。就和监控视频里,那两个小畜生跳上桌子时穿的一模一样。
鞋子在那里,意味着……
我的呼吸骤停。胃部再次剧烈痉挛。
意味着那两颗人头的主人,他们的身体……可能就坐在桌子下面。坐在这片狼藉和极致恐怖的餐桌之下。
而刚才,就是这两具无头的身体,坐在这里,拿着碗筷,在……享用吗?
享用那锅里的……
“呕——!”我再也忍不住,扶着门框剧烈地呕吐起来,尽管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酸水和生理性的泪水。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商场死寂的夜。红蓝闪烁的光芒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墙壁上投下飞快移动的光斑,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霓虹秀。
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他们的脸上原本带着处理寻常治安事件的严肃,但在踏入这个包间、闻到这股气味、看到那口锅的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继而转变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骇然。
“退后!所有人退后!封锁现场!”为首的警官反应极快,声音虽然竭力保持镇定,但尾音依旧泄露了一丝颤抖。他猛地抬手,拦住了后面想要跟进来的同事。
我被一名警员搀扶着,几乎是拖离了包间门口。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重新被关上的门,仿佛还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地狱般的景象。
更多的警察赶到,拉起了警戒线。技术勘验人员穿着鞋套,戴着口罩和手套,面色凝重地走进去了。很快,里面传来了压抑的惊呼和干呕声。
商场的高层和管理人员也衣衫不整地匆匆赶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围着负责的警官,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什么,但显然,任何解释在此情此景面前都苍白无力。
我被带到一边,坐在冰冷的等候区长椅上,一名年轻警员给我递来一瓶水。我的手抖得根本拧不开瓶盖。
“陈先生?”一个年纪稍长、神色冷峻的警官坐到我面前,打开了录音笔和笔录本,“我是市局刑警队的张警官。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他的目光锐利,试图从我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剥离出有效信息。
我机械地,断断续续地,从那次该死的“撒尿事件”开始说起,说到疯狂的传播,说到天价赔偿,说到品牌的重创,说到法庭的判决,二百二十万……最后,说到老李那个致命的电话。
“判决书是今天……不,现在是凌晨,应该是昨天白天正式下达的。”我的声音干涩,“他们两家,一共要赔二百二十万。诉讼费七万,餐具损失十三万,品牌影响费两百万。”
张警官飞快地记录着,听到“品牌影响费两百万”时,笔尖微微顿了一下。
“你确定,监控里看到的是他们两人?在吃火锅?”他追问,语气里是职业性的怀疑,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难以置信。
“老李……老李是这么说的……”我抱住头,“我没看监控……我直接过来的……推开门就……”那画面再次袭来,我猛地闭紧眼睛,身体又是一阵战栗。
“死亡证明呢?你刚才提到判决书里有死亡证明?”张警官捕捉到了我之前的失语。
“不……不是……”我混乱地摇头,“判决书是判他们赔偿!他们没死!至少……至少下达判决的时候,法律意义上肯定没死!但是……但是那纸上……有法院的签章……红色的……很新……”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张警官皱紧了眉头,合上了笔录本:“我们会核实所有情况。陈先生,你暂时不能离开,需要配合我们进一步调查。”
他站起身,走向那间已经被完全封锁的包间。
我瘫在长椅上,四周是忙碌的警察、闪烁的警灯和压抑的低语。商场空旷的穹顶下,这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
天快亮了。玻璃幕墙外,都市的天空泛起一种病态的灰白色。
一个勘验人员从包间里出来,走到张警官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他的口罩已经取下,脸色苍白得吓人。我隐约听到几个碎片般的词语:
“…………确认了……dNA比对需要时间……但面部特征……高度吻合……”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超过48小时……甚至更早……”
“…………锅底……成分异常……有……大量……呃……体液和组织……”
“…………碗筷上的指纹……正在提取……”
张警官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沉。
这时,另一个警察拿着一个证物袋走过来,袋子里似乎装着几张纸。
“张队,在其中一个背包里发现的。”他说着,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张警官接过证物袋,对着光看了一眼。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即使隔着透明的塑料袋,我也能看到那最上面一张纸抬头的法院标志,以及末尾那鲜红的、刺眼的法院印章。
是那份判决书的复印件。
红色的印泥,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红得如同那锅翻滚的汤。
张警官的目光从判决书移开,缓缓地、沉重地,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包间门。
死亡时间超过48小时?
判决是昨天白天才下达的。
那意味着,在法律宣判他们需要为自己生前的恶行支付赔偿之前,他们可能就已经……
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海棠”阁。
那扇门仿佛成了一块巨大的墓碑。
而墓碑之下,埋葬的不仅仅是两个死状凄惨的少年。
还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带着极致恶意的、冰冷而嘲弄的规则。
它刚刚,用一种极尽腥臭和恐怖的方式,执行了一次它的“判决”。
并且,把账单的余味,留给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