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石墩,吹动他垂落的手臂。布条从袖口滑出一角,沾着干涸的血渍,那是刘虎昏迷前攥住他手腕时留下的。张定远低头看着那抹暗红,目光未移,脑中却浮起父亲蹲在山坡的身影——夏夜闷热,萤火飞舞,父亲掰开一株紫茎黄花的草,折断茎秆,乳白汁液渗出,指尖捻了捻,递到他鼻下。
“闻见没?微苦,带腥。”
那时他皱眉后退,说不像药,倒像毒。父亲只笑:“你不懂。刀伤溃烂、气若游丝的人,灌一口这汁,能多撑半日。半日,就可能活命。”
叶子背面有细绒,根须藏在背阴石缝,近水但不浸水。父亲说得慢而清楚,像在教他认刀法要领。他当时应了声“记住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按这记忆去赌一条命。
他缓缓抬头,视线穿过营帐间隙,落在远处山脊。雾已升至半腰,林影沉黑,路径难辨。他知道,若等到天亮,刘虎不会再有呼吸。
他站起身,膝盖发出摩擦声响。铠甲裂口处卡着碎石,他未去抠,只将腰间火铳卸下,塞进石缝。空膛的铳管敲击岩石能惊走野兽,但此刻负重只会拖慢脚步。长剑留在鞘中,未拔,也未解。他拍了拍胸前布囊——阵图还在,但他现在不需要它。
右掌摊开,旧疤横贯掌心。他用左手拇指摩挲那道痕迹,然后握拳,转身朝山口走去。
入林前,他停步,从腰带抽出一块油布,撕成三段,缠紧小腿与脚踝。昨夜暴雨冲垮了东坡小径,泥石流堵死了主道。他不能走原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荒岭,才是生路。
树根盘结,湿滑如涂油。他攀住一根横斜的松枝,借力跃上岩台。上方是陡坡,覆盖着腐叶与青苔。他单膝跪地,用手探查地面硬度,确认不会塌陷后,才全身上去。行至半山,雨又来了,不是点滴,而是倾泻。雨水顺着头盔边缘灌进脖颈,冰冷刺骨。他伏低身子,贴着一块巨岩前行,耳听水流自高处奔涌而下,砸在石上如擂鼓。
前方轰然一声,土石翻滚。他立刻缩身钻进两块交叠的岩石缝隙,刚稳住身形,一道浑浊泥流便从头顶冲过,卷走断裂的树枝与碎石。若是再晚三步,他已被冲下山崖。
雨势未歇,他不敢久留。绕行至北坡,地势稍缓,植物壮密。此处多为阔叶林,地面覆满落叶,踩上去绵软无声。他放缓脚步,眼睛扫视岩壁与溪边——父亲说过,还魂草喜阴湿,但忌积水,必生于近水石缝,且背阳。
一道细流从岩隙渗出,汇成小溪。他沿溪上行,手扶树干保持平衡。突然,右侧林中传来低吼。他立即止步,靠向一棵老樟,右手按住剑柄。五丈外,三头野狼立于坡上,毛发湿漉漉贴在身上,獠牙外露,正缓缓逼近。
他未拔剑。拔剑即宣战,而他体力耗损过半,无法支撑搏杀。他缓缓抽出腰间铁匕首,猛击身旁一块裸露的岩石。火星迸溅,金属撞击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他又连击三次,声音一次比一次响。
狼群停步,耳朵后压,眼中凶光未散,却不再前进。他继续敲击,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再击,再进一步。第三步落下时,最前一头狼低呜一声,后退半步。他不停手,持续敲打,直到三头狼转身隐入林中。
他收匕首入鞘,喘息两声,继续前行。
天光渐暗,雨势转小。他攀上一处断崖,发现岩壁有大片苔藓覆盖,其下果然有一条浅溪流淌。他逐寸搜寻,手指划过潮湿石面。忽然,指尖触到一簇柔毛般的细绒。
他心头一紧,立刻蹲下。拨开苔藓,一株紫茎植物从石缝中探出,顶端开着几朵黄花,叶片狭长,背面确有细密绒毛。他小心折断一截茎秆——乳白汁液缓缓渗出,气味微苦带腥。
找到了。
他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油布包,又解开随身携带的皮囊,倒出少许干燥草屑垫底。随后拔出短剑,轻轻掘开石缝周围的泥土,动作极慢,生怕伤及主根。根系坚韧,缠绕石砾,他用剑尖一点点剥离,直至整株完整出土。
植株连根带茎被放入油布包,再用皮囊封好,贴胸放入衣内。体温能防药性流失,也能避免途中受潮。
他靠坐在岩壁下,闭眼三息。四肢沉重如灌铅,视线边缘发黑。他知道这是脱力征兆,若在此睡去,明日清晨便是尸身。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冲入口腔,疼痛让他重新睁眼。
站起时左腿抽筋,他扶住岩壁缓了两息,待肌肉松弛才迈步。归途比来路更险——他必须绕开泥石流区,而唯一通路是南岭峭壁间的羊肠小道。那道窄路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侧便是百丈深渊。
他走上小道时,夜雾已浓。脚下砂石松动,每一步都需试探。行至中途,一阵山风横扫而来,他猛然俯身,抓住凸出的岩角,才未被掀下悬崖。风过后,他继续前行,双手交替摸索岩壁,确保身体紧贴内侧。
终于抵达出口陡坡。下方是缓坡林缘,再过去便是开阔地,营地所在方向。他停下,回望一眼深山。雾霭吞没了来路,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他摸了摸胸前包裹,确认药株仍在。然后抬脚,踩上第一级斜坡。
右足落地时,脚下碎石滑动。他重心前倾,本能地伸手抓向旁边树根——
树根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