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尽快”,在年关诸事繁杂的映衬下,终究是拖了些时日。
直到腊月二十,皇帝循例封笔,朝廷上下进入年节,太子才总算得了些空闲。
午后,天色阴沉,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朱墙金瓦,将整个皇宫装点得一片素净。
太子披着玄色狐裘大氅,信步来到清宁殿。
殿内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严冬的寒意。皇后正坐在窗下翻阅年底的账册,见太子来了,便放下手中事务,挥手摒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只留下阿芳等几个绝对心腹守在内外殿交接之处。
母子二人先说了些日常起居的闲话,问了问年节安排,气氛看似融洽寻常。
彼此心中都清楚,真正的谈话尚未开始。
终于,皇后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她自手边一册不起眼的书函中,取出了那枚色泽依旧殷红刺眼的枫叶,轻轻推至太子面前的紫檀小几上。
太子目光落在红叶之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心中了然:果然如此。
真的发现了!
皇后见儿子沉默不语,率先打破了沉寂,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你们二人……如今到哪一步了?”
太子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和一丝……戏谑?
“母后放心,”他语气轻松,“她……并不识我。”
“不识你?”皇后被这话噎得一怔,几乎要气笑了,指着红叶上的诗句,“你不认识你给人写这些东西?!”她觉得儿子简直是在侮辱她的智商。
太子似乎看穿了母亲的想法,收敛了笑意,语气转为一种纯粹的欣赏:“明懿与五娘总在您面前夸赞韦三娘子聪慧过人,儿臣便不免多留了几分心。这一留心便发现,”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激赏,“果然名不虚传,其心智、格局,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皇后心中暗恼,明懿那是说给你听的吗?那只说给你母后我听的!你倒会顺杆爬!
想罢,皇后连女儿和侄女一道埋怨上了,你们无事提什么韦三娘!
“这世间的聪慧之人多了去了,怎不见你对个个都如此‘留心’?”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归根结底,是韦沉璧那张出挑的脸惹的祸。
要说韦三娘的容貌,不算是倾城倾国之姿,只能说中上,只是清丽大气,越看越让人舒心,难得的是通身的气质,温柔如水,优雅如兰,书卷之气掩都掩不住,看着就让人喜欢。
当然,这是此前!
自打皇后知道太子对韦三娘有心思,这评价就变了,狐媚子!妥妥一个狐媚子!
太子却不接这茬,反而反问:“母后且说,如她一般,既有玲珑心窍,又懂得藏拙守静,更能于无声处搅动风云的聪慧女子,能有几个?”
皇后:“……”
她竟被问住了。
细细想来,抛开家世不谈,韦沉璧的心智和手腕,在京中贵女里,确实堪称凤毛麟角。
太子见母亲沉默,也不再绕圈子,直接摊牌:“母后不必猜疑,她确实不知儿臣的心思。是儿臣,”他迎上皇后的目光,清晰而坚定地说,“是儿臣瞧上她了。”说完一指红叶:“也是儿第一次向女子剖白心意。”
最后一句却是假的,太子原也没想过韦三娘能看到这首诗,这诗有些孟浪!
太子有心以韦三娘为太子妃,这不来试试母亲的态度!
太子不知道,他的话反而让皇后更郁闷了!
合着自己之前又是让阿芳去敲打暗示,又是设法不让韦氏女进宫,折腾了这么一大圈,闹得像是自己在唱独角戏,人家正主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自己儿子在这儿一头热?!
皇后索性也不再委婉,直接点出最致命的问题:“她!你莫忘了,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君夺臣妻’乃昏君所为!母后这些年,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些许颤抖。
太子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皇后从未见过的、带着几分冷戾和势在必得的笑意:“母后不必忧心,很快……就没有那纸婚约了。”
皇后大惊失色,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这神情,这语气,陌生得让她心寒!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端方雍容、恪守礼法的储君模样?
这根本就不是韦家主动去退婚的感觉!倒像是……倒像是韦三娘那个未婚夫,要……要死了!
“你……你做了什么?!”皇后的声音带上了惊惧。
太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什么。只是让碍眼的人,消失罢了。”
皇后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太子淡淡颔首,甚至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知道。母后不是刚刚才提醒过儿臣吗?”他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皇后,“夺臣妻!”
“你!”皇后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
却听太子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过母后,她尚未成婚,严格说来,还算不得‘臣妻’。”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深沉而危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即便……她已成婚了,那又如何呢?儿乃储君,富有四海,只一小女子,想要,便自去取来!”
皇后被这番话彻底震住,一时竟哑口无言。
她原本是打算劝诫儿子迷途知返,万万没想到,听到的却是如此惊世骇俗、罔顾伦常的宣言!
她忽然想起皇上总嫌弃这个儿子过于“古板”,此刻她只想揪着皇帝的耳朵问一句: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他古板了?!瞎了吗?
无力的疲惫感席卷而来,皇后颓然地摆了摆手,连多看儿子一眼都觉得心力交瘁:“你……退下吧。让母后……静静。”问题本根不在韦三娘身上,有问题的是她的宝贝儿子!这儿子,她都快不认识了!
太子依言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那背影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挺拔依旧,却莫名地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偏执与决绝。
皇后独自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却觉得周身冰冷。
她看着几上那片刺目的红叶,第一次对自己一手培养长大的儿子,感到了深深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