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二月初六,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寒气砭骨。振明军营地的辕门悄然洞开,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马蹄包裹粗布、车轮缠绕草绳发出的沉闷声响。
林慕义一马当先,身着半旧铁甲,外罩青色战袍,腰挎腰刀,背后是那杆经过赵铁柱精心改造的三眼铳。他目光沉静地望了一眼尚在沉睡中的天津卫城轮廓,随即毫不犹豫地策马向北。在他身后,一条沉默的铁流蜿蜒而出。
此番出征,林慕义留下了陈忠率领一百余名新兵及全部工匠留守营地,看守根基。随他北上的,是经过精简和加强的四百二十名战兵。其中包括李贵亲自带领的五十人教导队(全部由最早跟随林慕义的老兵组成,装备最精良),一百二十名火铳手(携带三十支新式燧发铳和九十支改良过的火绳枪),一百五十名长枪手与刀盾手,五十名弩手,以及三十名负责辎重、医护的辅兵。两门轻便佛朗机炮由骡马驮载,随军行动。
队伍携带了十日口粮,以及工坊能够提供的绝大部分火药和铅子。每个士卒的负重都不轻,但无人抱怨,只有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兴奋和使命感在队伍中无声流淌。
“都跟紧了!保持静默!斥候前出五里!”李贵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队伍中段响起,他如同牧羊犬般,来回策动,督促着队列。
王五早已带着最精锐的十名斥候,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他们的任务是摸清前方官道、小路的情况,避开可能存在的后金游骑大队,同时寻找可能的战机。
队伍沿着官道急速向北挺进。越往北,战争的气息越发浓烈。道路上开始出现零散南逃的百姓,他们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看到这支甲胄鲜明、沉默行军的队伍,百姓们先是吓得避让到路边,待看清旗帜并非建奴,才稍稍安心,但眼中依旧充满疑虑。
“军爷……前面,前面不能去了啊!建奴……建奴的马队过来了!”一个老汉颤抖着对路过身边的军官喊道。
李贵勒住马,沉声问道:“老丈,在何处见到建奴?有多少人?”
“就在……就在前面二十里的张家庄……好多马,好多兵……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老汉语无伦次,脸上满是恐惧。
李贵不再多问,示意队伍加速。消息迅速传到了前面的林慕义耳中。
“张家庄……”林慕义看着手中简陋的地图,那里是官道旁的一个大村落,位置紧要。“王五有消息传回吗?”
“还没有。”身边的亲兵答道。
林慕义眉头微蹙。敌军游骑已经渗透到这个位置,说明其主力活动范围极大,情况比预想的可能更糟。
“传令,全军戒备!变换行军阵型,火铳手和弩手置于队列内侧,长枪手在外,教导队分散策应!加快速度,务必在午时前穿过张家庄区域!”
命令下达,原本相对松散的行军队列立刻收缩,变得紧凑而富有层次,如同一只缓缓张开尖刺的刺猬,在寒冷的原野上加速移动。
辰时末,队伍接近张家庄。还未看见村庄,空气中已然飘来一股混合着烟火和血腥的焦糊气味。远处天空,隐约有黑色的烟柱升起。
“教官!前面!”一名斥候飞马奔回,脸上带着汗水和凝重,“张家庄……已经被烧了!村里没人,只有……只有尸体和废墟。看痕迹,建奴的马队应该离开不久,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林慕义心中一沉,策马来到一处高坡,望向张家庄方向。只见原本还算兴旺的村落,此刻已是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歪斜地指向天空,几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冒着缕缕青烟。村口的道路上,散落着破碎的家什和隐约可见的暗红色血迹。一片死寂。
“畜牲!”李贵双眼喷火,死死攥紧了刀柄。
林慕义面色冰冷,目光扫过废墟,最终落在官道旁一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田地,那里有明显的马蹄印纵横交错,指向西北方向。
“他们往西北去了。”林慕义判断道,“看这马蹄印的密集程度和方向,像是一支规模不小的劫掠分队,得手后正准备返回主力方向。”
他心中迅速盘算。追,还是不追?追,可能咬住一支肥羊,但也可能一头撞上敌军主力。不追,则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肆虐后扬长而去。
“王五呢?”他问道。
“王哨官带着两个人,沿着马蹄印追上去了,让我们在此等候消息。”
林慕义点了点头,王五经验丰富,懂得分寸。他下令全军在张家庄外围一处背风的小树林旁暂时休整,进食干粮,保持警戒,等待王五的进一步消息。
士卒们沉默地坐下,就着冷水啃着硬邦邦的干粮。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许多新兵的脸色发白,握着武器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林慕义走到他们中间,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几个新兵的肩膀,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无声的鼓励,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慕义派出的另一路向蓟州方向侦查的斥候也带回了消息:蓟州城目前尚在明军手中,但城外已出现后金侦骑,形势危急。通往蓟州的官道上,发现了大队步兵行进和车辙的痕迹,似乎是某支奉命勤王的明军正在赶往蓟州。
“是哪部分的兵马?”林慕义追问。
“旗号看不清,但看衣甲和队形,像是……宣府或者大同来的边军。”斥候答道。
宣大边军?林慕义心中一动,这是此时明军中少数还能打的部队之一。
就在这时,西北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王五和两名斥候伏在马背上,拼命打马而回!王五的肩头赫然插着一支箭矢,鲜血染红了半边衣甲!
“教官!西北十里,黑山峪!有一支建奴押送掳掠物资和人口的车队,约莫两百骑,还有三四百被掳的百姓!”王五冲到近前,气喘吁吁,忍痛急报,“我们被他们的哨骑发现了,折了两个兄弟!”
他猛地拔出肩头的箭矢,带出一溜血花,看都不看扔在地上,继续道:“他们押送队伍走得慢!如果我们速度快,能在他们进入黑山峪险要地段前截住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慕义身上。
战机!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但也是硬骨头!两百后金骑兵,绝非黑水洼的海匪可比!
林慕义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起身:
“全军听令!目标黑山峪,急行军!李贵,带你的人为前锋,缠住他们!弩手、火铳手紧随其后,抢占有利地形!长枪手结阵压上!”
“我们要让这些鞑子知道,这大明的地界,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振明军,杀奴!”
“杀奴!”
压抑的怒火与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四百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刚刚休整片刻的队伍,如同上紧了弦的弩箭,向着西北方向,狂飙而去!
铁流滚滚,直指黑山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