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平三观摇摇欲坠、开始怀疑人生时。
道长终于啃完了羊腿,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抹了抹嘴,油乎乎的手随意在道袍上擦了擦。
然后才慢悠悠地转向陈平,小眼睛闪着吃饱喝足后的精明光:
“陈郡丞,饭也吃了,酒也喝了。
现在,说说吧。
赵佗那老小子……到底在牂牁寨搞什么鬼?
还有,你想从我们这儿,‘互通’点什么‘有’啊?”
凌哲也放下碗,擦了擦嘴,眼神恢复清明,看向陈平。
饭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陈平身上。
刚才的土匪气象一扫而空,只剩下隐隐的压迫感。陈平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眼前这群人……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不简单。
陈平被道长那双油光锃亮、却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盯着,后背莫名有点发凉。
他定了定神,放下酒碗,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得体的笑容,只是弧度比刚才小了些:
“道长慧眼。”
“赵郡守……确实对西边有些想法。”
“约莫半年前,便暗中派人前往牂牁寨,与一些西南夷头人、往来商贾接触。”
“近两月,更是数次派遣精锐郡兵,伪装商队,经牂牁往西探查。”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反应,继续道:
“据下官所知,赵郡守主要意图有二。”
“其一,摸清身毒内乱详情,评估介入可能,或扶持一方,以谋取贸易之利,乃至……领土。”
“其二,探寻传闻中身毒寺庙积储的黄金、珍宝。”
“今日押运回城的货物,便是前一批‘商队’带回的‘样品’,主要为香料、宝石,以及少量金器。”
陈平声音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公务:
“牂牁寨如今已成各方势力交汇之地。”
“除赵郡守的人,还有西南夷各部代表、逃亡的百越贵族、中原亡命徒、身毒商贾乃至溃兵。”
“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但也危险重重。”
他看向凌哲:
“诸位若欲西行,牂牁寨是无法绕开之地。”
“然,赵郡守对西边之事视为禁脔,对外来者……尤其是身份不明、可能分一杯羹者,警惕心极重。”
“下官虽为郡丞,在此事上,所知也有限。”
信息交换。
凌哲沉吟片刻,开口道:
“多谢陈郡丞告知。”
“我们奉命西行,确有要务。”
“不知陈郡丞,希望从我们这里,了解些什么?”
陈平笑容加深了些:
“下官不敢僭越。”
“只是……咸阳对岭南、对西边,是何态度?”
“陛下对赵郡守所为,是否知晓?又作何想?”
“若诸位在牂牁或西边,与赵郡守的人发生……摩擦,下官该如何自处?”
问题很直接,也很关键。
他在试探咸阳的底线,也在为自己找定位。
凌哲和道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凌哲斟酌用词:
“陛下对开拓疆土、富国强兵之心,从未改变。”
“西边之事,陛下已知晓大概。”
“我等此行,便是为陛下探明前路。”
“至于赵郡守……”
他顿了顿:
“若他行事合乎秦律,以增国用,自然无碍。”
“若有不轨……”
凌哲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平眼神闪烁,微微颔首:
“下官明白了。”
“既如此,下官愿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为诸位提供便利。”
“例如,牂牁寨内可信的联络人,西南夷中可争取的部族,以及……赵郡守下一步可能的动向。”
凌哲点头:
“有劳陈郡丞。”
“互通有无,合作共赢。”
陈平起身,拱手:
“夜色已深,下官不便久留。”
“明日,下官会派人将联络方式及所知情报整理送来。”
“告辞。”
他带着仆役离开,院门轻轻合上。
小院重归寂静。
油灯噼啪作响。
众人消化着刚刚获得的信息。
赵佗野心不小,已提前布局。
牂牁寨是险地,也是机会。
陈平态度暧昧,可合作,需提防。
凌哲揉了揉眉心,感觉信息量有点大。
刘邦打着哈欠:
“困了困了,明日再说吧。”
樊哙已经靠在墙上,鼾声微起。
王离和蒙恬安排值守。
就在众人准备各自回屋休息时。
道长忽然开口:
“凌小子,扶苏公子,留一下。”
他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
凌哲和扶苏停步。
其他人见状,也识趣地散开。
道长走到院角那棵荔枝树下,背着手,仰头看着稀疏的星空。
凌哲和扶苏跟过去。
“道长,有何指教?”凌哲问。
道长没回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沉:
“那个陈平……”
“有问题。”
凌哲心头一紧:
“道长看出什么了?”
扶苏也凝神倾听。
道长转过身,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此人,心思太深,藏得太好。”
“他说的那些,九真一假。”
“真的部分,是为了取信我们。”
“假的那一分……才是最关键的。”
“他刻意强调了赵佗的野心和对我们的潜在威胁。”
“却淡化了自己在其中的角色。”
凌哲皱眉:
“您是说他……”
道长摆摆手:
“未必是敌人,但绝非单纯想帮忙。”
“他透露赵佗的动向,或许是想借我们的手,制衡甚至扳倒赵佗,他好上位。”
“或者,他两头下注,无论哪边赢,他都能捞到好处。”
“这种人,比赵佗那种明面上的野心家,更难对付。”
扶苏若有所思:
“道长之意,此人不可尽信?”
道长冷笑:
“信?信他个鬼!”
“跟他打交道,多留八百个心眼子都不够。”
他看向扶苏,语气忽然变得郑重:
“扶苏公子。”
“你,给你父王嬴政那老小子写封信。”
扶苏一愣:“写信?”
道长点头:
“对。把今晚陈平说的,还有我们的判断,原原本本告诉他。”
“重点提陈平这个人。”
“让他动用黑冰台也好,别的什么手段也罢,好好查查这个陈平。”
“查查他到底什么来路,跟哪些人有牵连,在岭南这几年都干了什么。”
“尤其是……他跟楚地旧贵族,有没有瓜葛。”
楚地旧贵族?
凌哲和扶苏心中都是一凛。
道长继续道:
“岭南远离中原,赵佗经营多年,已成半独立之势。”
“如今又插手西边,所图非小。”
“这个陈平,能在赵佗手下做到郡丞,绝非善类。”
“不把他底细摸清,咱们后面做事,就像踩在薄冰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语气有点古怪:
“对了,信里顺便告诉你父王。”
“我,玉虚,现在跟你……们混在一起。”
“让他心里有个数。”
说完,道长打了个哈欠,摆摆手:
“行了,该睡觉了。”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
他晃晃悠悠往自己屋子走去,留下凌哲和扶苏在树下。
夜风吹过,荔枝树叶沙沙作响。
扶苏看向凌哲:
“凌先生,道长所言……”
凌哲望着道长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低声道:
“照做吧,公子。”
“道长虽然……不太正经。”
“但看人看事,很少出错。”
“给陛下写信,把情况报上去,总没错。”
他顿了顿,苦笑:“看来这趟‘西行出差’,水比我们想的还深。”
“不仅有外部的‘市场竞争’(身毒),还有内部的‘办公室政治’(赵佗、陈平)。”
“道长这是提醒我们,别忘了给‘总公司’(咸阳)打报告啊。”
扶苏点点头,眼神变得坚定:
“我明白了,今夜便写。”
两人各自回屋。
夜色深沉。
小院归于宁静。只有值守的王离,抱着剑,靠在门边,眼神锐利如鹰。
而在遥远的咸阳宫。
灯火通明的章台殿内。
始皇嬴政摆弄这新的假发,同时正对着巨大的地图,目光幽深地望向岭南以西,那片被称为“身毒”的未知之地。
他并不知道。
一封即将来自岭南、关乎儿子安危、涉及边疆大吏、还捎带着某个老不死消息的信。
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