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鸡刚叫过三遍,陈家小院里已透出昏黄的灯光。
王桂花将最后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塞进青文的藤箱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笔墨、书、娘给你新做的两双袜子、还有鞋……都齐了。”
王桂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这“千里”其实只是几十里路。
陈满仓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心里又是骄傲又是不舍。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了,不好让人家等着。”
陈满仓一把提起那个最沉的藤箱,又接过青文手里装着吃食的布包袱,“走吧。”
“爹,我来拿吧。”
“啰嗦啥,走你的。”
“到了书院就捎个信回来,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王桂花不舍的再次叮嘱。
陈满仓不再多言率先走出了院门。
青文紧随其后,回头朝母亲挥挥手。
王桂花倚在门框上,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望不见。
路上,父子二人沉默居多。
陈满仓不是多话的人,只偶尔叮嘱一句“听先生的话”、“与同窗和睦”。
青文一一应下。
他看着父亲略显佝偻却坚实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离家的酸楚。
到了孙家门口,孙文斌已经等在院中了。
见到他们,立刻笑着迎上来:“满仓叔,青文,你们来得正好,我这边刚准备停当。”
孙父孙母也闻声出来,又是一阵寒暄。
陈满仓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孙文斌:“文斌,路上吃的,一点心意,别嫌弃。”
孙文斌也不推辞,爽快接过:“多谢叔!正好路上打牙祭。青文,快把行李放车上。”
马车就是年前接他们回家那辆,还是孙父赶车。
青文将行李放好,孙文斌也已与母亲妻儿道别,利落地跳上车。
陈满仓站在车下,仰头看着青文:“到了书院,好好学。”
“爹,我晓得。您回去路上慢点。”青文扒着车窗说道。
马车缓缓启动,轱辘声响起。
青文透过车窗向后望,只见陈满仓一直站在原地,身影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
他心中那股离愁霎时浓得化不开,默默坐回车内,半晌没说话。
孙文斌看出他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膀,岔开话题:
“行了,大小伙子别做这儿女之态。看看你娘给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包糕点,几个煮鸡蛋,还有几张烙饼。
孙文斌拿出糕点,分给青文一块,又递了一块给前面的孙父,“爹,您也尝尝。”
车厢里弥漫开糕点的甜香,冲淡了离别的伤感。
孙文斌性子活络,开始说起过年时的趣事,他的儿子如何乖巧调皮,镇上灯会又有哪些热闹。
青文渐渐被他感染,也说了些家中趣事,和县里元宵灯会的热闹,心情慢慢开朗起来。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路面还算平整。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日头渐高,孙父寻了处路边有树荫、靠近溪水的地方停下歇脚。
三人下车,活动了一下坐得发麻的腿脚。
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树荫下,拿出干粮简单吃了一顿午饭。
虽是冷食,但就着山间清风和潺潺水声,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休息了半个时辰,继续赶路。
下午的路程,两人多半在车厢里小憩,或者讨论一下书院里哪位先生严厉,哪位先生学问好。
未时三刻,马车缓缓停下。孙父在外头道:“到山脚了。”
青文和孙文斌拎着行李下车。
抬头望去,熟悉的石阶蜿蜒向上,隐入苍翠的山林之中,石阶尽头,便是松韵书院了。
两人和孙父道别后互相帮衬着,提着行李拾级而上。
到了书院,先去斋舍管理处报了到,然后便朝着他们居住的斋舍走去。
斋舍里已经到了不少人,青文和孙文斌道别,各自前往自己住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青文放下东西赶紧开窗通风,打了水,开始擦拭床铺、书桌。
刚收拾得差不多,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
“哈哈,青文!你竟比俺还早!”
人未到,声先至,正是赵铁柱。
他扛着个大包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好家伙,才几天不见,看着更精神了!”
他嗓门洪亮,震得窗纸似乎都在响。
“铁柱你也更壮实了!过年没少吃好吃的吧!”
两人正说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着月白长衫、身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李逸之。
他看到他们,嘴角微弯,点了点头:“青文,铁柱,新年好。”
“逸之兄!”青文和赵铁柱同时招呼。
青文注意到,李逸之的气质似乎比年前更显沉稳内敛,想必升入甲班,对他而言也是新的挑战与起点。
“逸之,你明天就要去甲班了?感觉如何?”赵铁柱好奇地问。
李逸之淡淡一笑:“甲班确需更多自省之功。”
他目光转向青文,“青文,升入乙班是好事,经义策论需更加用心。”
“多谢逸之兄提点,我省得。”青文认真应道。
最后到来的是梁识。
他提着行李,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疲惫与喜悦的光彩。
“梁兄,你可算来了!”赵铁柱嚷嚷道,“就等你了!看你这一脸喜气,过年捡到金元宝了?”
梁识放下行李,先与众人相互拜了年。
听到赵铁柱的打趣,他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家中长辈……在过年时,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
“哟!”
“真的?恭喜梁兄!”
斋舍里顿时热闹起来。连一向沉稳的李逸之也露出了笑容,拱手道贺。
“是哪家的姑娘?快说说!”赵铁柱最是心急。
梁识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掩不住笑意:“是……是县里一位经营书铺的东家的女儿。”
“家父与那位世伯是旧识。姑娘……性情贤淑,略通文墨。”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满是满足。
“书铺东家?好啊!梁兄,你这以后看书买书可方便了!”赵铁柱打趣道。
李逸之微笑道:“书香门第,甚是相宜。”
青文也由衷道:“梁兄,恭喜了!”
梁识向众人拱手:“婚期定在下半年,秋收之后。届时若诸位同窗得暇,万望赏光喝杯水酒。”
“梁兄的喜酒那必须喝啊!”
“一定一定!”
众人纷纷应和,斋舍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青文也真心为梁识感到高兴。
他看着梁识脸上那混合着羞涩与幸福的光彩,心中不禁微微触动。
成家立业,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学子来说,是一个既遥远又临近的话题。
梁识迈出了这一步,仿佛也预示着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新的学期,就在这夹杂着离别愁绪、同窗情谊和对未来隐隐期待的氛围中,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