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屯的老街上,总响着“梆梆”声,敲梆子的是个愣头青,名叫夜不晓。他打更十回有八回错点,该三更时敲成五更,该熄灯时偏喊起床。街坊们见了就笑:“不晓的梆子,怕是被月亮晒糊涂了,黑天白日都分不清!”
这天夜不晓去杂货铺换梆子绳,在个旧木箱里摸到只旧梆子,枣木做的,一头裂了道缝,上面刻着个“时”字,看着比他手里的新梆子还沉手。掌柜说:“这是前清更夫的物件,五文钱拿走,到点能自己响。”
夜不晓揣着梆子回了更房,扔在案桌上。半夜他被“梆梆”声弄醒,点灯一看,那梆子自己在跳,梆子锤悬在半空“梆梆”敲,案桌上的沙漏跟着转,梆子边还站着个戴毡帽的老头影子,背着手喊:“二更天——防火防盗——”
“活的?”他吓得差点把油灯扣梆子上,影子突然转身,声音糙得像砂纸磨木头:“瞎咋呼啥?我是光绪年间的更夫,名叫时老准,打了四十年更,最后一回巡街摔了跤,手里还攥着这梆子呢,魂就附在上面了。”
夜不晓摸着梆子的裂纹,枣木凉得能冰着手。“你会报时?”时老准的声音带着股得意:“不光会报,还能瞅见猫腻,谁家半夜偷东西,谁家媳妇盼丈夫归,我这梆子声一拐就知道。”
第二天张屠户家丢了半扇猪肉,报官查了半天没头绪。夜不晓刚要去巡街,旧梆子突然“梆梆”往柴房的方向敲,梆子声里夹着个“藏”字——原是隔壁王二半夜翻墙偷的,肉就埋在柴堆下,还沾着几根猪毛。
“梆梆——”梆子越敲越急,夜不晓跟着声音找,果然在柴堆里刨出猪肉。王二红着脸认了错,梆子声才慢悠悠变成“梆梆梆”,正是三更天的点数。
夜不晓挠着头笑,时老准在影子里“梆梆”敲了两下,像是在说“机灵点”。
打这起,梆子成了夜不晓的“活时辰”。
有回东街的李寡妇生急病,家里没男人,半夜疼得直哭。夜不晓刚要往医馆跑,梆子突然“梆梆”往西街敲,梆子锤在地上画出个“胡”字——是说胡郎中今晚被请去接生,此刻正在西街王家。
跟着梆子声找,果然在王家柴房见着胡郎中。他跟着夜不晓往李寡妇家赶,刚到门口,梆子“梆梆”敲了三下,正是四更天,李寡妇的孩子竟在此时落了地,哭声比梆子还亮。
李寡妇后来送来两尺红布,说要给梆子做个新套,夜不晓摆手:“是它比我机灵。”梆子在更房案上“梆梆”轻响,像是在叹气。
更房隔壁有个缝补的姑娘,名叫灯芯,总点着盏油灯做活,纳的鞋底针脚比芝麻还密。她爹原是货郎,三年前出门进货没回来,灯芯就靠缝补等他,每天等夜不晓打更经过,给他端碗热粥,粥里总卧着个鸡蛋。
这天灯芯又来送粥,红着眼说:“有人在渡口见着爹的货郎担,说被水贼抢了,怕是……怕是没了。”夜不晓刚要叹气,梆子突然“梆梆”往渡口的方向敲,梆子上的“时”字亮了亮,还显出个“活”字——是说她爹被救了,此刻在对岸的破庙里养伤。
“往渡口走!”夜不晓拉着灯芯往河边跑,时老准的声音在梆子里喊:“我瞅见对岸庙里有火光,你爹正烤火呢!”俩人撑船过去,果然在破庙里见着灯芯爹,腿被水贼打瘸了,怀里还抱着个没被抢走的拨浪鼓。
灯芯给梆子缝了个布套,上面绣着个小灯笼,比画的还精神。梆子“梆梆”蹭了蹭布套,像是在笑。
麻烦找上门是在冬月。镇上的地主想偷税,让账房半夜改账本,怕夜不晓撞破,就派家丁来抢梆子,说要劈了当柴烧。“这是报时的家伙!”夜不晓把梆子抱在怀里,家丁举着棍子就打。
梆子突然“梆梆”炸开,声音变成洪钟似的,震得地主家的窗纸哗哗响,梆子碎片在空中拼出账本的影子,连他哪年哪月瞒了多少税,藏在床板下的银锭子有多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半夜偷改账本,当我不知道?”时老准的声音像炸雷。
周围的街坊都被吵醒,举着灯笼来看,地主的脸白得像霜,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算盘都忘了捡。
夜不晓用地主赔的钱,给更房换了新油灯,灯芯的爹也来帮忙做杂活,父女俩一个缝补一个修器具,梆子挂在更房最显眼的地方,谁起夜路过都要多瞅两眼,说这梆子比庙里的钟还准。
有天夜里,梆子突然不响了,枣木的颜色慢慢变深。“我要走了,”时老准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你把时辰打准了,我也算对得起这四十年更夫活了。”夜不晓和灯芯抱着梆子掉眼泪,梆子最后敲出个“安”字,才慢慢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梆子变成了块普通的旧枣木,再也不会自己响了。
夜不晓把梆子擦得锃亮,摆在更房案中央。他打更越来越准,街坊们都说,经他敲的梆子,比日晷还靠谱。灯芯缝补时,总爱对着梆子说话,说:“时爷爷,今天的针线活得赶在二更前做完呢。”
有回孩子们围着梆子问:“不晓哥,这梆子真能自己报时?”他摸着梆子笑:“它报的不是时辰,是人心。心里装着街坊,黑夜里也能走直路;人要是守本分,啥时候该干啥,心里自有准头。”
风从更房的窗缝钻进来,吹动梆子“梆梆”轻响,像是时老准在巡街,又像是无数人家的灯火在应声,听得满街的月光都带着暖意,把打更屯的日子,过得明明白白,安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