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的手机还在发烫,他把它塞进裤兜,喘着气站在村口石碑旁。昨晚的预警消息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可今早天刚亮,就有两辆外地牌照的车开进村,车上下来几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说是国际环保媒体的记者,专程来拍水车。
罗令正在水车旁检查第三级转轴。木齿轮咬合得还算紧,但昨夜梦见的画面让他不放心——先民引水时,会在主渠末端埋一块带孔的青石,用来平衡流速。他蹲下身,用手指探进渠底淤泥,果然摸到一块刻着螺旋纹的石板,边缘已经松动。
他没说话,起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竹钉,重新固定石板位置。水流转瞬间变得平稳,哗啦声像是踩着某种节奏。
赵晓曼提着录音笔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名戴眼镜的女记者。她低声说:“他们想做一场全球直播,介绍水车系统。”
罗令点点头,把残玉从衣领里取出,贴在水车轴心上。闭眼静了几秒,梦里的画面再次浮现:七块梯田呈扇形铺展,三级水车依次转动,旱季时上游分流三成水量存入蓄池,雨季则自动开启侧槽泄洪。整个过程没人指挥,却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睁开眼,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快速画下结构草图。
直播架在水车下游的石台上。镜头打开时,阳光正好照在转动的轮叶上,水珠飞溅,在光里闪成一片细雾。赵晓曼站在罗令身旁,手里拿着翻译稿。
“这座水车不是我们造的。”罗令开口,“是修的。它原本埋在山沟里,只剩半截木轴。”
记者问:“你们怎么知道该怎么修?”
“看痕迹。”他说,“榫口的角度,木材的老化程度,还有水流的方向。每一道都是线索。”
弹幕开始滚动。
【这不就是古代的智能灌溉?】
【他们靠经验还原了系统?】
就在这时,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举手提问。他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你们的方法很美,但能解决全球粮食危机吗?面对气候变化,这种小规模传统技术,是不是只是浪漫化的逃避?”
现场安静了一瞬。
罗令没看他,反而转向水车。他伸手拨了拨叶片,让水流加速一圈,然后才开口:“你们见过一条河自己学会转弯吗?”
那人一愣。
“它不会。但它会冲出新道,绕过石头,找到更低的地方。这不是智慧,是顺应。”罗令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录好的投影片段,接上投影仪。
画面亮起:先民赤脚站在渠边,一人观测山影,一人测水温,一人调整导流板。没有命令,没有图纸,但每一步都精准配合。最后镜头拉远,整个村落的水网像一张脉络清晰的叶脉,随着季节变换明暗。
“他们不跟天斗。”罗令说,“他们听天。”
弹幕停了几秒,随即炸开。
【破防了】
【这才是真正的可持续】
【西方专家天天讲碳中和,不如这村子一滴水】
赵晓曼接过话筒,指着投影中一块刻着文字的石碑:“上面写着——‘水不争高,故能长久;人不夺天,故得丰年。’这不是口号,是活了八百年的规则。”
她顿了顿:“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第6条,‘为所有人提供清洁饮水和卫生设施’,第15条,‘保护陆地生态系统’。我们的水车系统,同时满足这两项,而且零碳排放,零电力依赖。”
记者们交头接耳,有人开始拍照记录。
灰夹克还想说话,王二狗突然从镜头外冲进来,手里挥着手机:“刚收到消息!国际生态保护联盟把咱们水车案例写进年度报告了!标题就叫《来自中国山村的答案》!”
他把手机屏幕转向镜头,上面是联盟官网的新闻截图,配图正是昨晚无人机拍下的水车全景。
灰夹克脸色变了变,没再开口。
罗令关掉投影,对着镜头说:“我们不卖答案,只分享一条走过的路。”说完,他收起设备,转身朝水车走去。
叶片转得有些不稳,他蹲下检查,发现一片边缘裂了。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备用木片,比了比尺寸,开始削边。
赵晓曼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刚才那个问题,你早准备好了吧?”
“不是准备。”他锉着木片,“是昨晚梦里又看了一遍。他们修水车的时候,也有人问过同样的话。”
“怎么答的?”
“没答。”他笑了笑,“那人后来自己留下,成了第一代管水人。”
她也笑了,低头看他手里的活儿:“你每次‘突然想通’一件事,其实都在梦里走过了百遍。”
他没否认,把修好的叶片装回去,推了推。轮子转了几圈,声音恢复均匀。
记者们陆续收拾器材。一名外国记者临走前问赵晓曼:“你们担心过技术被复制、被滥用吗?”
“不怕。”她说,“能复制的是结构,复制不了的是人心。这水车之所以能运转八百年,是因为每一代人都愿意为下一代留水。”
那人点点头,记下这句话。
太阳偏西时,直播回放开始在多个国际环保平台推送。标题统一写着:“中国古村用水车讲述未来”。配图是水车倒映夕阳的水面,像一轮缓缓转动的时间之轮。
报道末尾提到:“某文物贩子关联企业因多次破坏未登记文化遗产记录,已被列入国际生态保护观察名单。”
村里没人提这事,但王二狗特意绕到村委公告栏,把那条新闻打印出来,贴在“水车维护值班表”旁边。
夜里,罗令回到屋,洗了把脸,坐在床沿。他取出残玉,贴在窗台那块老陶片上。闭眼。
梦来了。
还是那片海,光柱更亮了。这次他看清了,海底的石门轮廓清晰,两道刻痕并列——一道是罗家玉的裂纹,另一道,是赵家镯子的纹路。
他睁眼,没开灯,摸出纸笔,在黑暗里画下门的形状。手很稳。
他把纸折好,塞进抽屉最底层。
第二天清晨,他照例去巡水车。刚走到半路,手机响了。是县文化局的号码。
“有个事得跟你确认。”电话那头声音严肃,“国际考古协作组来函,说你们提交的海域线索非常有价值,准备启动联合勘探。他们问……你愿不愿意作为民间顾问参与?”
罗令站在田埂上,风吹过稻叶,哗哗作响。
“先等等。”他说,“水车这边还没忙完。”
他挂了电话,继续往前走。
水车叶片转得平稳,水流均匀注入第一块田。他蹲下,用手试了试水温,不凉不烫。他从衣领里取出残玉,贴在轴心上,闭眼。
梦里,先民正往水车底座埋一块新石板,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后人若问何以久,顺流不争即是根。”
他睁开眼,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
远处,王二狗骑着三轮车过来,车斗里堆着几捆新竹片。
“昨儿订的材料到了。”他跳下车,“今天能装完第二段导槽不?”
“能。”罗令接过一根竹片,掂了掂,“下午三点前,水要通到东坡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