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那块捏了一半的小人轻轻推到台子中央,没再碰它。小石头走后,陶坊里只剩风穿过后窗的声音,干草束晃了晃,影子扫过泥台。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将残玉从衣领里取出,贴在窗台那片老陶片上。这是他每晚的习惯,像给某样东西归位。
他回屋时天已全黑。洗了把脸,坐在床沿,闭上眼。
梦来了。
不是熟悉的村巷、石井或山脊,而是一片无边的海。浪头翻着暗青色,远处一道光柱从海底直冲上来,像是谁在水下点了一盏灯。他看不清船影,只觉那光里有纹路,像刻在石经上的那种——横竖交错,带着方位感。他死死盯着,心里默记经纬度数,像当年在研究所背考古坐标那样,一遍又一遍。
冷汗顺着后背滑下去。
他睁眼,窗外月光斜照在墙上,映出窗框的影。他没开灯,摸出纸笔,在黑暗里凭着记忆画下那组数字和线条。手有点抖,但他一笔没停。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村小。
赵晓曼正在办公室整理陶艺课的记录,桌上摊着几张孩子捏的泥人照片。她抬头看见罗令进来,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他知道她还惦记昨晚的事——那个抬头看星星的小人,和小石头终于开口的那句“我想爸妈了”。
“有件事。”他说。
她合上本子,抬眼等他往下讲。
他把那张画了经纬的纸推过去。她低头看了两秒,眉心慢慢皱起。
“这不是陆地坐标。”她说。
“我知道。”他声音低,“昨晚梦里来的。第一次指向海。”
她没问“你怎么知道”,也没说“这可能是错觉”。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卷泛黄的纸,边角残缺,字迹模糊。她轻轻铺开,指着其中一行:“潮归处,信物流光,罗玉沉渊,赵纹伴浪。”
罗令盯着那几个字。
“这是我们家传的《海经》残卷。”她说,“外婆说过,祖上是海边迁来的,带了信物入山。可谁也没当真,只当是传说。”
她翻到另一页,手指划过一段小字:“双玉分海陆,一脉定归途。若逢光柱起,即为召令时。”
两人静了几秒。
“召令?”他问。
“意思是……召唤。”她抬头看他,“不是让你去挖宝,是让你去认根。”
他没吭声,脑子里却过着昨晚的画面——那道光柱,像从地底脉络延伸出来的一样,和井底石经发光时的轨迹几乎一致。
“如果这真是先民留下的标记,”她说,“那沉船里可能有另一半玉璧,或者……盟约。”
他点点头:“但现在不能动。”
“为什么?”
“没名分。”他说,“那片海归国家管,咱们私自出海,违法。而且……”他顿了顿,“赵崇俨不会放过这种消息。”
她明白了。
当天下午,村东码头。
王二狗带着巡逻队例行巡查。自从当了队长,他每天雷打不动绕村三圈,夜里还要盯码头。这地方虽小,但最近修船备艇的人多了,都是为将来可能的勘探做准备。他蹲在岸边石头上抽烟,忽然瞥见天上有个小点,闪着红光,低低地盘旋。
“不对劲。”他掐灭烟,眯眼看了会儿,转身从竹篓里抽出一把老竹弓——这是他爷爷留下的,村里老人说以前用来打夜鸟。
他搭上一支铜铃箭,拉满弓,瞄了半分钟,松手。
“嗖”一声,箭飞出去,正中那小点的旋翼。空中传来“咔”一声脆响,黑影歪了两下,一头栽进浅滩。
他跳下去捞起来,是个无人机,外壳写着“FZY-04”。
“又是他。”他冷笑,把机器塞进包里,蹽腿往村委跑。
夜里,直播照常开。
镜头前,罗令手里拿着那台残破的无人机,背后投影是残玉梦中浮现的海图缩略版。他没多说,只讲了一段梦里的画面:先民站在礁石上,用石索甩出飞镖,击落空中掠过的敌舟。
“他们那时候没有雷达,靠的是眼力和经验。”他说,“我们现在有技术,但也得有防备。”
弹幕刷得飞快。
【这是现代版石索?】
【王二狗牛啊!一箭一个】
【无人机都敢来偷窥,脸呢】
赵晓曼接过话:“我们查了坐标,对应海域确有古越族迁徙时期的沉船记载。更重要的是,《海经》里提到的‘信物’,极可能与双玉同源。这不是某个人的发现,是两个家族、一个族群共同的记忆。”
她把译文和坐标对比图贴在屏幕上。
“我们不想私自下海。”她说,“但希望以民间线索的形式,申请由国家主导的考古协助。沉船不是宝藏,是历史的证物。”
直播最后,她拿出一份请愿书草稿:“我们发起联署,呼吁保护这片海域的文化遗产。不为名,不为利,只为让那段被遗忘的路,重新被人看见。”
王二狗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打印的请愿书挨家挨户敲门。村民看过直播,又听他讲了无人机的事,一个个签字按手印。有人捐了旧渔网,说可以改造成探测牵引绳;有人翻出祖传的航海笔记,虽然字迹不清,但画了几个星位图。
第三天,联署破十万。
政府回应很快:批准“考古船协助探索”,线索提供方列为合作单位,后续行动由文物部门统筹安排。
那天傍晚,罗令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湿气。他没看手机,也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山外的天际线。那里云层压得很低,像海面在呼吸。
赵晓曼走过来,站他旁边。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让我们参与吗?”她问。
“不一定。”他说,“但至少,路开了。”
她点点头,没再问。
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残玉,还带着体温。昨晚梦里,那道光柱又出现了,比之前更亮。他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在光柱尽头,他看到了一座石门的轮廓——门上刻着两个符号,一个像罗家玉的裂纹,另一个,像赵家镯子的纹路。
他正想着,远处码头传来一声哨响。
王二狗举着手机跑过来,脸上全是汗:“海上监测站刚发预警——东南三十海里,水下声呐捕捉到异常震动,持续三分钟,位置……和你给的坐标差不了五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