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节奏,如同潮水漫过沙滩,在反复冲刷中,终于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稳固的印记。那些最初手忙脚乱的日夜,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倦意却笃定的日常所取代。林晚和周维,如同两个在暴风雨中紧紧掌舵的水手,终于驶入了相对平缓的海域,得以喘息,并开始真正欣赏这片由他们共同开创的、喧闹而充满生机的“新大陆”。
林晚的速写本和数字绘图板上,积累的画面越来越多。她不再仅仅捕捉孩子们静止的睡颜,开始尝试描绘动态的瞬间——曦曦在俯卧抬头时,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小脸和倔强扬起的下巴;晓晓被哥哥无意中碰到脚丫时,那受惊般蜷缩脚趾又很快放松的、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包括周维穿着衬衫西裤,却毫无违和感地蹲在地上,认真研究婴儿摇铃构造的侧影。
这些画,线条愈发流畅自信,色彩也更大胆主观。她开始用一种浓郁的、近乎油画质感的暖黄色来表现午后阳光穿透窗纱,笼罩在孩子们身上的光晕;用清澈的蓝灰色来描绘晓晓那双总是带着点朦胧水汽的眼睛;用充满生命力的、跳跃的绿色短线条,来表现曦曦挥舞手臂时那股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艺术不再是需要刻意寻找的远方,它就在每一次喂奶的凝视里,在每一次换尿布时触碰到的、如丝绸般细腻的皮肤纹理里,在孩子们无意识的、却充满原始美感的姿态里。她的创作,因为注入了最真切的生命体验,而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扎实而温暖的力量。
这天,艺术经纪人王姐再次来访。与上次在医院感受到的凝重不同,这次她踏入的是一个充满了奶香、阳光和偶尔咿呀声的、活色生香的空间。
林晚没有特意收拾,客厅一角还散落着玩具,婴儿车里放着随时待命的母婴包。她将王姐引到沙发坐下,顺手将摊在茶几上的速写本和亮着的便携显示屏推了过去。
“抱歉,有点乱。”林晚笑了笑,语气里却是一种坦然的平静。
王姐先是习惯性地寒暄,问候了孩子们,然后才将目光投向那些画作。她最初只是带着职业性的审阅目光,但很快,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她翻阅速写本的速度慢了下来,手指在某些画面上停留,又拿起便携显示屏,仔细放大着上面的数字涂鸦。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林晚都以为她是对这些过于“家常”的题材感到失望。
终于,王姐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激赏。“林晚,”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这些……非常特别。”
她指着速写本上那张并排安睡的素描:“这种松弛和精准并存的感觉,我以前在你作品里很少见到。”她又指向屏幕上那幅用浓郁暖黄表现的光晕下的婴儿:“还有这个色彩,它不是客观的,是情绪的,是母体的……它充满了温度,一种……一种强大的、包容一切的生命力。”
王姐越说越激动:“你以前的画,像在挖掘,在追问,带着一种冷冽的哲思。但这些,”她用手比划着眼前这些充满生活痕迹的画作,“它们像是在诉说,在拥抱,充满了入世的、澎湃的情感。这是一种蜕变,林晚,一种非常成功的蜕变!”
林晚安静地听着,心中波澜不惊。她知道自己变了,画笔自然会替她诉说。
“我有一个想法,”王姐身体前倾,目光灼灼,“为你策划一个新的展览,主题就围绕‘生命之初’或者‘新大陆’。不展示你那些宏大的、未完成的系列,就展示这些速写,这些数字涂鸦,这些最真实、最直接的生命记录。我们可以用最质朴的方式呈现,就像一本打开的、属于母亲的日记。我相信,这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
这个提议,与林晚内心模糊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不再需要躲在沉重的主题背后,她可以坦然地将这段生命中最珍贵的体验,直接呈现在画布——或者任何形式的载体上。
“我觉得可以。”林晚点了点头,“不过,我需要时间。你也看到了,”她看了一眼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婴儿床,里面,曦曦正试图抓住挂在床边的摇铃,而晓晓则安静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我的主要工作,目前在这里。”
王姐立刻表示理解:“当然!展览不急,我们可以慢慢筹备。最重要的是你保持这种状态,继续画下去,记录下去。这本身就是最好的创作。”
送走王姐,林晚回到客厅,心中一片澄明。未来的方向,似乎被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她不必在“母亲”和“艺术家”的身份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她可以成为那个用艺术记录生命、又在生命中汲取艺术养分的、完整的自己。
傍晚,周维回来,听她说了王姐的来访和展览的提议。他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我就知道你可以。”他的声音带着自豪,“无论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你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
“是因为有你们。”林晚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感受着身后婴儿床里传来的细微动静,“你们,是我的锚点。”
是的,锚点。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探寻,而是深深扎入生活土壤的根系。这根系,汲取着琐碎、疲惫与甜蜜,最终开出的,是独属于她的、坚韧而芬芳的艺术之花。
夜里,她拿起触控笔,在新的画布文件上,画下了一只宽厚的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托着两只形态各异、却同样安睡的小小襁褓。背景是深邃而温暖的夜色,远处,有微光亮起。
这幅画,她命名为《锚》。
她知道,她的艺术,和她的人生一样,都找到了可以安心停泊、并再次出发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