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把最后一张萝卜干铺上竹匾,手腕上的银镯蹭着袖口,微微发烫。她没理,顺手拍了拍手,眯眼看了看天。日头正高,晒得人后脖颈发痒,但她心里踏实。
刚转身要进屋,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白衬衫洗得发毛,袖口磨了边,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断了条腿,拿线缠着。她抬眼打量慕晴,眼神像在估价。
“你是慕晴吧?”她笑着问,声音挺甜,“我是知青点的赵雅丽。”
慕晴点头,没迎上去,也没关门,就站在原地:“有事?”
“哎呀,不好意思啊。”赵雅丽往前挪了两步,目光已经越过她,往屋里扫,“听说你家菜园子种得可好了,我想借点青菜,炒个菜,行不?”
慕晴笑了,眉眼弯成月牙,小梨涡一跳:“借菜啊?行啊,你等等。”
她转身就往菜地走,弯腰掐了一把青菜,绿油油的,水灵得很。递过去时,顺口问:“就借菜?不顺带点别的?”
赵雅丽接过菜,手指在菜叶上蹭了蹭,像是在试水分,笑着说:“你这菜真新鲜,比知青点发的蔫菜强多了。你们军属日子过得好,馒头都吃得起,真羡慕。”
慕晴歪头看她:“羡慕?那你咋不去食堂打饭?一顿两分钱,又不是吃不起。”
赵雅丽脸上的笑僵了半秒,又堆上来:“哎,食堂那点油水,哪够啊。我们知青背井离乡的,不容易。你们条件好,帮帮我们也算积德。”
慕晴“哦”了一声,转身就把蒸笼盖往灶台上一扣,严丝合缝。
“积德是吧?”她拍了拍手,笑眯眯,“那我得先积给自己家江哥。他巡逻回来饿着呢,馒头得留着。菜你拿去,情分给到,再多的——我也没那本事。”
赵雅丽脸色变了变,还想开口,慕晴已经转身进屋,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动作利落,话也不多。
空气僵了两秒。
赵雅丽干笑两声:“你这人……还挺有原则。”
“不是原则,是分寸。”慕晴头也不抬,“我以前也饿过,锅里揭不开,炕上没棉被。可我爹想把我卖给二流子换彩7票时,是谁报的信?是知青点的老张头。你说,我该谢谁?该帮谁?”
她扫帚一顿,抬头看她:“你现在站这儿借菜,我给。可你要惦记我家馒头,那咱就得说道说道——谁家的饭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赵雅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她盯着那口蒸笼,像是还能闻到白面香,可慕晴已经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连个面渣都没留。
“行吧。”她终于挤出一句,“菜我拿走了,谢谢你。”
“不谢。”慕晴摆摆手,“菜你拿,但下次来,别盯着我家锅看。看得人心烦。”
赵雅丽咬了咬唇,转身走了。
慕晴没送,也没关门,就站在门口,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
她低头看了看手腕,银镯还烫着,像是憋着笑。
“你乐啥?”她小声嘀咕,“我可没给你惹事啊。她来借菜,我给菜了,没给馒头,这叫有情有义,但不傻。”
银镯轻轻颤了一下,像是点头。
她正要转身进屋,眼角一扫,看见门槛边有个东西——半盒火柴,蓝纸壳,边角磨毛了。
“落这儿了?”她捡起来,捏在手里。
要不要送回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三秒,摇头:“不急。”
她把火柴塞进布包夹层,拍拍包:“等她真没火做饭了,再来讨,我再还。借菜是情分,蹭饭是贪心。情分我给得起,贪心?门都没有。”
她哼着小调回屋,掀开蒸笼,热气“呼”地冒出来,白面馒头一个个胖乎乎的,等着人咬一口。
她夹了一个,吹了吹,刚要咬,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江砚洲站在院门口,军装笔挺,肩头还压着扁担磨出的旧痕。他没进来,也没说话,就站在那儿,看着她。
“你啥时候来的?”她问。
“刚到。”他声音低,“听见你说‘分寸’。”
她一愣,随即笑出声:“哟,偷听呢?”
“不是偷听。”他走进来,顺手把门带上,“巡逻绕过来,看见你在和人说话,就没进。”
“那你站树后头干啥?怕我被人吃了?”
他没答,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馒头:“你吃了?”
“还没,吹凉呢。”她递过去,“来,尝尝,今儿发得特别好。”
他接过,咬了一口,没烫着,也没哈气,就那么嚼着,眼神沉沉的。
“你刚才话说得对。”他咽下,“帮人要有分寸。但你也别太硬。”
“我硬?”她瞪眼,“我可客气了!她要馒头,我都没骂她‘脸大如盆装不下羞耻’,这叫硬?”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出来,但眼底亮了。
“你要是骂了,”他说,“我就得去大队部报个案,说有人企图抢劫军属口粮。”
她笑出声:“你还真信啊?我那是吓唬人的!”
“我不信。”他看着她,“我信你心里有数。”
她一怔。
这话比“你浇了心”还冲,来得悄无声息,却直通通扎进心里。
她低头咬了口馒头,腮帮鼓着,含糊道:“你少来这套,巡逻一天了,赶紧洗脸吃饭。”
他嗯了声,去井边打水。
她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点怪——以前冷得像块铁,现在倒学会藏话了。一句“信你心里有数”,比啥都重。
她低头摸了摸布包,火柴还在。
“等她真来要,”她小声说,“我就还。但得让她知道,不是所有便宜都能占。”
江砚洲洗完脸回来,军装湿了半边,她递毛巾给他。
“你巡逻走得远不?”她问。
“不远。”他擦着脸,“就在村口转。”
“撒谎。”她翻白眼,“你明明绕到我家后墙了,我看见你影子了。”
他手一顿,毛巾停在脸上。
“我没……”
“得了。”她摆手,“你当我不知道?你天天绕我家走,以为我瞎?”
他放下毛巾,耳尖有点红,但没否认。
“我看你应付她。”他低声说,“你行。”
她笑了:“那当然。我可是十里坡最不好惹的‘傻村姑’,谁沾我谁倒霉。”
他看着她,忽然伸手,把一缕碎发别到她耳后。
动作快,像怕被发现。
她愣住,他已转身去拿碗筷。
她摸了摸耳朵,热乎乎的。
“喂。”她喊住他。
“嗯?”
“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他背对着她,肩头动了动。
“没有。”
“撒谎精。”她嘟囔,“你明明嘴角翘了。”
他没回头,也没否认。
她盯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像那锅刚揭的馒头,热气腾腾的,谁也别想抢走。
江砚洲端着碗坐下,夹了口菜,尝了尝。
“咸了。”他说。
“胡说!”她抢过筷子,“我放盐可准了!”
“嗯。”他低头吃饭,“但好吃。”
她翻白眼:“你就会哄我。”
他没答,只把碗里的菜全吃了。
她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火柴盒,放在桌上。
“她落的。”她说,“等她来要,我还她。”
他看了眼火柴,点头:“该还。”
“但得让她知道,”她盯着那蓝纸壳,“借和抢,不一样。”
他抬眼看她,目光沉静。
“你比我想的,”他顿了顿,“更明白事。”
她咧嘴一笑,小梨涡跳了跳。
院外风起,吹得竹匾上的萝卜干哗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