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值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沈涵、周算盘连同几位核心算手,将连日来收集的账目疑点、河工口述记录、杜主事与冯老闸官的技术评估,进行最后的汇总、交叉比对与图表化呈现。
周算盘用工笔小楷,在一张巨大的桑皮纸上绘制出江北漕河清淤工程各项开销的对比图。
一边是都水司上报的预算与核销数据,另一边则是根据河工经验、技术标准推算出的合理区间。用朱笔标出的差异部分,触目惊心。
“民夫工食银,虚报约三成;麻袋、芦苇等耗材,虚报数量近四成,且采购单价偏高;部分工具报损率超常…”周算盘一边标注,一边低声念着,额头渗出细汗。这已不是简单的管理疏漏,而是系统性的贪墨。
沈涵则专注于梳理时间线和人物关联。他将钱主事经手的关键采购节点、与李三的疑似接触点、以及河工反映强烈的管理混乱时段,在另一张纸上串联起来。
一条若隐若现的利益输送链条逐渐清晰:虚报预算 -> 高价采购或虚报消耗 -> 通过李三这类白手套洗白资金 -> 利益分润。
“证据链还差最关键的一环。”沈涵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直接证明钱主事与李三资金往来的凭证。
没有这个,他们完全可以推说是管理不善,而非贪腐。”
孙老道沉吟道:“这等要命的东西,他们必定藏得极深,或早已销毁。”
“那就逼他们自己拿出来,或者,创造机会让它显现。”沈涵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是时候,将我们目前所获,呈报御前了。”
次日,一份名为《工部都水清吏司江北漕河清淤工程稽核疑点陈情》的密奏,连同那张精心绘制的对比图表,通过特殊渠道,直达天听。
奏疏中,沈涵并未直接指控任何人贪污,而是以数据说话,客观罗列了工程账目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巨大差异,并附上了河工访谈和技术评估作为旁证。
最后,他谨慎地提及,发现账目记录与一个名叫李三的民间账房存在模糊关联,请求陛下圣裁,是否需深查此人。
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试探。将球踢给朱元璋,既能避免自己直接与胡惟庸系正面冲突,又能借皇帝之力,打破都水司设置的信息壁垒。
奏疏送入大内的当天下午,宫中传来口谕,召沈涵即刻入宫觐见。
奉天殿偏殿,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正是沈涵的奏疏和那张图表。殿内气氛凝重。
“沈涵,你奏疏里说的这些,可有十足把握?”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目光如炬,盯着沈涵。
“回陛下,臣所陈数据差异,皆基于现有账册记录、河工访谈及技术官评估三方比对,差异显着,确系事实。至于差异缘由,是管理疏失,还是另有隐情,臣不敢妄断,故奏请圣裁。”沈涵跪伏在地,回答得滴水不漏。
朱元璋的手指在那张图表上划过,尤其是在朱笔标注的虚报数额上停留良久。“管理疏失?哼,若真是疏失,这疏失也未免太有规矩了些,处处都往多里算!”他冷哼一声,显然心中已有判断。
“那个李三,查清楚了吗?”
“臣已初步探查,此人是城南兴隆记账房,疑似与都水司钱主事有过接触。但具体所为何事,尚无实证。”
“疑似?尚无实证?”朱元璋语调微扬,“那你奏报上来,是让咱去帮你查证?”
沈涵心头一紧,知道这是皇帝在施压,也是考验。“臣愚钝。臣以为,此事牵涉朝廷命官,非臣职权所能深究。且恐打草惊蛇,故特此奏报,请陛下明示。”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朱元璋看着伏在地上的沈涵,眼神复杂。这小子,确实有几分鬼才,能从一堆烂账里捞出这些真东西,而且懂得进退,不盲目树敌。
用他来搅动工部这潭死水,看来是步好棋。但,也不能让他太顺。
“起来吧。”朱元璋终于开口,“你奏报的事情,咱知道了。都水司的账,继续给咱往下查,不要停。至于这个李三和钱主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毛骧。”
阴影中,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悄无声息地现身。“臣在。”
“去查查这个李三,还有那个钱主事。手脚干净点,别闹得满城风雨。”
“臣遵旨。”毛骧躬身领命,又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
朱元璋这才看向沈涵:“听到了?你查你的账,他查他的人。有什么发现,及时通气。记住,咱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效益,是堵住这些蛀虫的窟窿,不是听你们互相攻讦!”
“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为朝廷省费!”沈涵知道,皇帝这是给了他尚方宝剑,也让锦衣卫介入,既是助力,也是监督。
退出奉天殿,沈涵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皇帝的每一次对话,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所幸,这次他赌对了。朱元璋对贪腐的容忍度为零,尤其是这种侵蚀朝廷根基的工程贪墨。
有了皇帝的首肯和锦衣卫的暗中配合,调查的阻力将会大减。现在,压力完全转移到了钱主事,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那些人身上。
沈涵抬头,看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风暴,就要来了。而他这次,不仅要自保,还要借着这场风暴,将这工部积年的污浊,狠狠冲刷一番。李三和钱主事,不过是这盘大棋上,最先被盯住的棋子罢了。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