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御史的弹劾像一片阴云,短暂地笼罩在工部上空。郑彦行事愈发谨慎,连带着稽核处在都水司的账目核查工作也似乎放缓了脚步。
王员外郎送来的档案依旧不痛不痒,态度却比以往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疏离。
沈涵心知,这是对手希望看到的局面——用无形的压力迫使稽核处畏缩不前。
“领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算盘看着进展缓慢的数据整理,面露忧色,“都水司的人明显在敷衍,核心账目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光靠刘书办零碎提供的那些,难成体系。”
沈涵站在窗前,望着工部院落里被秋风吹落的梧桐叶,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我们可能钻了牛角尖。”
众人看向他。
“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涵目光扫过团队,“既然他们能在纸面上设置障碍,我们就绕过纸面,去问那些让账目‘活’起来的人。”
“问谁?”吴愣子挠头。
“问河工,问漕丁,问那些真正在河道上、在船只上干活的人。”沈涵语气坚定,“每一项工程预算、每一笔物料消耗,最终都要落在他们身上。账目可以造假,但亲历者的记忆和感受,往往藏着最真实的细节。”
孙老道眼睛微亮:“领事的意思是……微服走访?”
“不错。”沈涵点头,“赵四,你挑选几个机灵可靠、口风紧的兄弟,扮作贩夫走卒或寻亲访友的外乡人,分批前往去年清淤工程涉及的江北各段河道,找那些老河工、老船夫闲聊。
不要直接问账目,就聊活计——工钱是否足额发放?饭食管不管饱?用的家伙什(工具)顺不顺手?物料够不够用?有没有遇到什么稀奇事或者窝火事?”
“周先生,你根据我们已掌握的工程概要,拟定几个关键问题,比如不同河段土方挖掘的难易程度、常用物料的实际损耗情况,让赵四他们心中有数,引导话题。”
“妙啊!”周算盘拍手道,“账目上说征发民夫五千,若实际只有三千,这虚报的两千人工食钱去了哪里?账目上说耗麻袋十万,若实际只用了八万,那省下的两万麻袋是回了库还是入了私囊?
这些,老河工们或许不知具体数目,但活多人少、物料滥发或克扣的感受,他们最清楚!”
赵四领命,立刻去挑选人手,进行简单的“访谈”培训。
与此同时,沈涵再次拜访了郑彦。郑彦因被弹劾,精神略显萎靡。
“郑郎中,弹劾之事,陛下留中不发,便是态度。你且宽心。”沈涵先安抚道,“眼下有件事,需你相助。”
“领事请讲。”
“你在工部多年,与将作监、各地河泊所可有关系亲近、为人正直的低阶官吏或老匠头?
我需要一些不在都水司体系内,但又熟悉河工漕运事务的人,从技术层面印证一些事情。”
郑彦思索片刻:“有!将作监有位杜主事,专司水利工具督造,性子耿直,因不善逢迎,多年未得升迁。
另,通州河泊所有一位退下来的老闸官,姓冯,在运河上干了一辈子,对漕运各类花销门清,如今在家含饴弄孙,说话没什么顾忌。”
“好!烦请郑郎中代为引荐,我想向这两位请教些河工实务。”沈涵要的就是这种技术官僚和老专家的客观视角,他们的意见往往能撕开账目上的迷雾。
数日后,赵四派出的几路人马陆续带回消息。汇总起来,情况逐渐清晰:
江北各段河工普遍反映,去年清淤时,某些河段管理混乱,工头克扣工食钱的情况时有发生,民夫怨气不小。
而对于物料,则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些河段反映麻袋、芦苇等消耗品供应紧张,常常要省着用;而另一些河段,特别是由钱主事亲信负责监理的段落,则传闻物料堆积,甚至有用不完的新麻袋被偷偷运走变卖的情况。
这些口述信息,与周算盘从残缺账目中发现的民夫工食钱总额虚高以及物料采购量异常的疑点,形成了有趣的印证和补充。
而沈涵通过郑彦引荐,拜访了将作监杜主事和退休老闸官冯爷。杜主事从技术角度分析了清淤工程各类工具的正常损耗率,指出都水司账目上某些工具的报损数量“高得离谱”
。冯爷则凭经验估算了一段标准河道清淤所需的人工、物料和时间,其估算值远低于都水司上报的预算。
带着这些来自基层和技术层面的鲜活证据,沈涵再次审视那些枯燥的账册数字时,感觉完全不同了。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被克扣的工钱、被滥用的物料、被虚报的工程量。一条利用工程贪墨的链条,虽然细节尚未完全清晰,但轮廓已然浮现。
对手以为守住账房就能高枕无忧,却忘了最真实的记录,往往刻在那些默默劳作的河工记忆里,藏在那些被忽略的技术细节中。
沈涵铺开一张大白纸,开始将账目疑点、河工口述、技术评估三方面的信息进行综合标注、连线。
一张针对都水司贪腐的作战地图正在慢慢成形。他知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扳倒一位实权主事,更别说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势力,但这无疑是重要的一步。
他提起笔,在地图中心钱主事的名字上,画了一个清晰的圈。
下一步,就是要想办法,让这位钱主事,或者他背后的李三,自己动起来,露出更多的马脚。而诱饵,或许就在这些刚刚收集到的、看似零散的信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