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裹身,如温润的春水漫过四肢百骸,没有灼痛,没有撕裂,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熨帖——仿佛这光不是外物,而是他本就该穿行其中的血脉之河。
叶尘双足未触实地,却已觉脚下生莲。
青光自虚无中凝结,层层叠叠,瓣瓣舒展,托起他身形。莲台无声旋转,莲心一点幽光,正对头顶倒悬穹顶。他仰首望去,呼吸微滞。
那不是天。
试镜。
穹顶如墨玉雕成,光滑如鉴,却非映照人间——它倒悬着一片星海。亿万星辰并非静止,而是沿着逆向轨迹缓缓游走,星轨如丝,交织成网,网眼深处,有暗色旋涡无声吞吐,似在呼吸,又似在等待。一道银灰光痕自他眉心延伸而出,直贯穹顶星云中心,宛如脐带,牵连着归途与来处。
殿内无柱,无梁,无阶,无壁。
唯有一灯。
悬于中央,离地三尺,青焰摇曳,豆大却恒久,不随气流而颤,不因心绪而摇。焰心微漾,浮沉着两样东西:半幅星图,线条残缺却脉络清晰,星点之间似有银线暗连;还有一道侧影——雪发垂落如瀑,素衣宽袖,肩线清削,下颌微收,唇角似有未尽笑意,又似含万古寂寥。那侧影不实,却比真身更摄魂,仿佛一瞥之下,便知她曾立于星穹之巅,俯视过九界崩塌、万神陨落。
叶尘喉头微动,未出声,左胸胎记却先一步应和。
“守契蜕”三字青、赤、金三色轮转,明灭如心跳,与青灯焰心同步——焰亮则字炽,焰微则字敛。每一次明灭,都像有一根无形丝线,轻轻拨动他心弦最深处那根从未被碰触过的弦。
就在此刻,丹田内,神戒虚影首次显出全貌。
不再是模糊的幻影,不再是若隐若现的轮廓。九环相扣,环环嵌套,每一环上皆有细密星纹流转,环心幽深,似藏一方小界。而就在第九环正中,一枚玉珏残片静静嵌入——半寸长,青白泛润,边缘如被利刃齐齐斩断,断口处却无一丝毛刺,反而浮着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玉晕,仿佛那不是断裂,而是……主动剥离。
叶尘指尖微颤。
不是惧,不是惊,是血脉在轰鸣。
右臂七片星图罗盘残片骤然震颤!嗡鸣如蜂群振翅,半月形凹槽骤然迸出七道银线,纤细如发,却锐不可当,直刺青灯焰心深处!
“嗤——”
灯焰猛地一缩,继而暴涨!
青光炸开,却不刺目,反如晨雾弥漫,温柔铺满整座巨殿。光晕所至,殿壁青铜悄然褪去铜锈,浮雕渐次浮现——九位披星袍者,跪伏于地,脊背弯成谦卑的弧度,双手高举过顶,掌心向上,托着一物。
那是一婴。
赤子之躯,肌肤如新雪,额心一点银月印记,皎洁如初升之魄。他双目紧闭,小手却微微张开,似在承接什么,又似在交付什么。
叶尘瞳孔骤缩。
那银月印记,与他眉心所烙,分毫不差。
而九位星袍者面容模糊,唯其袍角翻飞处,隐约可见绣纹——半朵玉兰,将绽未绽,与他袖中素帕边角所绣,如出一辙。
“契未满,灯不熄。”
声音未起于耳,却直接落入识海,如清泉滴落深潭,激起层层涟漪。不是呐喊,不是训诫,是低语,是叹息,是母亲在他高烧呓语时,用指尖轻抚他额角时的温度。
叶尘浑身一震,脊椎深处似有骨节悄然错位、重组,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尾闾冲上泥丸,眼前光影晃动,竟见幼时柴房窗棂漏下的斜阳,母亲坐在矮凳上,膝上摊着素帕,针尖在阳光里一闪,银线穿过布面,绣出第一瓣玉兰。
幻象一闪即逝。
可指尖星璇印记却已按捺不住。
它自行离体,化作寸许星槎虚影——龙首昂然,船身镌刻云雷星轨,通体银灰,却裹着一抹温润青意,仿佛刚从大地胎息中破壳而出。星槎无声绕青灯三周,速度越来越快,龙目中星芒愈盛,最终一声清越龙吟,撞向正北壁面!
“咚。”
轻响如叩门。
青铜壁面无声剥落铜锈,簌簌如雪。锈层之下,并非青铜本色,而是一面光滑如镜的暗青石壁。石壁中央,三个古篆缓缓浮现,笔画苍劲,力透石髓:
**守契蜕**
三字一出,叶尘左胸胎记“守契蜕”三字青赤金三色骤然大盛,光芒如沸,与石壁字迹严丝合缝,仿佛胎记本就是这三字的拓印,而石壁才是原碑。
他怔住。
不是因字迹相似,而是因——这三个字,他从未学过,从未见过拓本,甚至从未听人提起过。可此刻,他竟能一字一字,读出其音,解出其意,仿佛这三字早已刻进他骨血,只待今日,被青灯唤醒。
“守契……蜕?”
他喃喃出口,声音沙哑,却震得自己耳膜微颤。
话音未落,左袖暗袋中,那方素帕残角忽地一颤。
三缕青气自帕中逸出,纤细如丝,却灵动如龙,倏然缠绕上星槎虚影。青气入体,星罗龙首骤然睁目!瞳中无虹膜,唯有一片浩瀚星海急速旋转,星海中心,赫然是归心渊全貌——螺旋石阶如龙盘绕,第九阶基座上银月轮心微光闪烁,深渊底部青铜巨殿倒悬星云,而他自己,正立于青灯之下,渺小如尘,却又与整座深渊、整座巨殿、整片倒悬星海,浑然一体。
“原来……不是我在看渊。”
“是渊,在看我。”
叶尘心头豁然贯通,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席卷识海。他不再是个闯入者,不是个求索者,而是……归位者。
就在此时——
殿顶倒悬星云旋涡骤然加速旋转!亿万星辰拖曳银尾,如天河倾泻。一颗赤星自漩涡边缘挣脱轨迹,脱离星轨束缚,划出一道灼热赤线,直坠而下!
目标——叶尘眉心!
他未躲,未挡,甚至未眨眼。
赤星无声没入眉心,如水滴入湖,只留下一点赤红印记,形如新月,却比银月更炽,比朱砂更烈。印记甫一烙成,灼热感并未消退,反而如火种引燃薪柴,轰然引爆丹田!
“咔。”
一声轻响,细微如裂帛,却清晰得如同天地初开的第一声钟鸣。
神戒虚影第九环,缓缓旋开一线。
幽光自环隙透出,不刺目,不灼热,却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澄澈,如初生之眼,第一次睁开,第一次凝望。
幽光洒落,照亮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半截断剑。
剑身黯淡,锈迹斑斑,却难掩其骨相峥嵘。剑格处,半朵玉兰浮雕清晰可见——花瓣微卷,蕊心含露,与素帕边角、星袍袍角、胎记纹路,同源同根。
叶尘缓缓蹲下,右手悬于断剑三寸之上,未触,却觉一股熟悉到令人心颤的脉动,自剑身传来,与他左胸胎记、眉心赤月、丹田神戒,遥相呼应,四者同频,如四鼓齐擂,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共鸣。
他指尖微屈,欲拾。
就在指腹将触未触之际,断剑锈迹忽然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剑脊。剑脊之上,一行细若游丝的古篆,悄然浮现:
**兰心未死,玉魄长存。**
字迹清绝,力透剑骨,竟与母亲绣帕时执针的手势、哼唱摇篮曲时吐纳的韵律、乃至他胎记三字笔锋的顿挫,完全一致!
叶尘指尖悬停,指尖星璇印记滚烫,仿佛要熔穿虚空。他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总在夜深人静时,用这方素帕一角,蘸了凉水,一遍遍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皂角香混着药气,在昏黄油灯下氤氲。她手指微凉,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时他迷糊中问:“娘,你绣的玉兰,为什么总是半朵?”
母亲停下针,望着窗外一钩新月,声音轻得像怕惊散月光:“因为啊……完整的花,要等你亲手摘下。”
他当时不懂。
此刻,指尖悬于断剑之上,眉心赤月灼灼,丹田神戒第九环一线幽光如眸,青灯摇曳,映着雪发素衣的侧影,殿壁“守契蜕”三字青光流转——他忽然懂了。
不是等他摘花。
是等他……成为那柄断剑。
成为那半朵玉兰。
成为这盏青灯,这方巨殿,这倒悬星海,这万古契约里,唯一能承托起“守”字之人。
“守契蜕……”
他低声重复,声音不大,却让整座青铜巨殿为之共振。青灯焰心猛地一跳,雪发侧影的唇角,似有极淡笑意浮起。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断剑锈迹剥落之处,竟渗出一滴赤色液体,如血,却比血更稠,更亮,悬浮于剑脊之上,微微震颤。液体之中,隐约映出另一幅画面:一座崩塌的玉山,山巅琼楼倾颓,琉璃瓦碎如星屑,而山腰处,一株千年玉兰树轰然倾倒,树干断裂处,喷涌而出的不是汁液,而是漫天星尘!
星尘之中,无数细小身影奔逃、呼号、湮灭……最后,一只素白手掌自星尘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枚青白玉珏,玉珏之上,半朵玉兰栩栩如生。
那手掌,与他袖中素帕残留的掌纹,严丝合缝。
叶尘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悲恸,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酸涩滚烫,几乎将他击垮。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堪堪稳住身形。
青灯焰心,雪发侧影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朝他方向,点了点。
不是指引,不是命令。
是确认。
确认他看见了。
确实他记住了。
确认他……终于,到了该接住的时候。
叶尘缓缓吸气,再缓缓吐出。气息悠长,如星轨运行,如深渊呼吸。他不再看断剑,不再看侧影,目光沉静,缓缓扫过整座巨殿——倒悬星穹,青灯幽焰,“守契蜕”三字,九位跪拜星袍者,额心银月的赤子,还有那半幅浮沉于焰心的星图。
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微屈,指尖星璇印记银辉流转,却不再暴烈,而是沉淀为一种内敛的、近乎温润的青灰色光芒。他指尖轻点自己眉心赤月印记,再点左胸胎记,最后,点向丹田神戒第九环那一线幽光。
三处光芒,同时亮起,彼此呼应,如三颗星辰,第一次,在他体内,真正连成一线。
“守契……”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入青铜殿壁,震得青灯焰心微微摇曳。
“不是守住什么。”
“是蜕去什么。”
话音落,他指尖星璇印记骤然爆亮!不再是银灰,而是青、赤、金三色交融,如熔炉初开,如朝阳破晓,如血脉奔涌至极致的沸腾!
三色光流自他指尖激射而出,不射向青灯,不射向断剑,不射向任何一处浮雕——而是直直贯入自己左胸胎记!
“嗡——!!!”
胎记“守契蜕”三字青赤金光芒暴涨,竟化作三道光柱,冲天而起,撞向倒悬穹顶星云!
星云剧烈震荡,亿万星辰轨迹瞬间紊乱,又在下一瞬,被强行校准!所有星辰,齐齐转向,星光汇聚,凝成一道巨大无比的光幕,悬于穹顶正中——
光幕之上,星图流转,节点明灭,赫然是那半幅浮沉于青灯焰心的星图,此刻,被补全了!
缺失的另一半,正由他左胸胎记所化光柱,以血为墨,以契为笔,一笔一划,凌空书写!
最后一笔落下,光幕星图彻底圆满。
星图中央,一枚银月印记缓缓浮现,与他眉心赤月交相辉映,却多了一分温润,少了一分炽烈。
就在此刻,青灯焰心,雪发侧影的唇,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启开了。
无声,却有万古回响,直接烙入叶尘神魂最深处:
“尘儿……”
“契成。”
“灯,熄。”
话音落,青灯焰心,倏然——
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