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阶石面,冷如万载玄冰。
叶尘左脚尚未抬起,右脚已稳稳悬于虚空——不是踏空,而是“离地三寸”,仿佛脚下并非青铜,而是一方无形的星轨浮台。他整个人静立如松,衣袍垂落,未扬分毫,可周身气流却早已被无形之力抽空,连一粒星尘都悬停在他肩头,缓缓自旋,映出他瞳孔深处那一片翻涌的星海。
风停了。
不是被阻断,是被“收束”。
七粒腓骨银印自他袖中无声浮起,悬浮于周身七寸之外,呈北斗之形,疾旋如电。银光拖曳,划出七道螺旋银痕,在绝对黑暗中勾勒出微型星轨护盾——那不是防御,是校准;不是屏障,是引路。每一圈旋转,银痕便凝实一分,星轨便清晰一分,深渊的引力便悄然偏移一分。
他下坠。
没有呼啸,没有撕裂,甚至没有一丝破空之声。
身形甫动,便如被天地之手轻轻托住,又温柔推下。衣袍不动,发丝不扬,唯有一缕极淡的皂角清香,自左袖内衬暗袋悄然渗出,如游丝,如旧梦,如母亲指尖捻线时拂过他额角的温存。
左胸胎记处,“守契蜕”三字青、赤、金三色交替明灭,每一次亮起,深渊寒气便如遇骄阳,退散三寸。那寒气并非寻常阴冷,而是带着时间冻僵的滞涩、空间坍缩的窒息、以及万古寂灭的灰白——可就在青光亮起的刹那,灰白退却,赤光跃动,金芒微绽,三色轮转之间,竟似有古老契约在血脉里低语,有焚尽旧我之火在经脉中奔涌,更有新生羽翼在脊椎深处悄然震颤。
眉心银月印记倏然射出一道细线,纤如蛛丝,却锐不可当,直刺深渊底部。那银线并未消散,反而在黑暗中不断延展、分裂、再延展,最终化作一道微光通道——窄仅容一人,却笔直如尺,澄澈如镜,仿佛整座归心渊的黑暗,只为给这条光路让道。
光路尽头,星槎残骸掠过身侧。
龙首断口焦黑嶙峋,断面参差如犬牙,可就在叶尘掠过的瞬间,那断口深处,竟猛地迸出一缕青灰色残魂!它薄如蝉翼,形似人影,却无五官,唯有一双空洞眼窝,静静凝望叶尘。残魂无声翕动,唇形开合,吐出三字,字字如锈刃刮过青铜:
“……归位者,不落。”
话音未落,残魂便如烛火遇风,倏然熄灭,只余一缕青灰雾气,缠绕上叶尘右臂——未入皮肉,却如烙印般灼热一瞬,随即沉入血脉,与胎记三字遥遥呼应。
指尖星璇印记骤然滚烫!
不是灼痛,而是……苏醒。
一股源自星穹深处的牵引力轰然爆发!三缕星尘自虚无中凭空凝结,绕指盘旋,瞬息间拉伸、塑形、凝固——一艘微小至极的星槎虚影,赫然成形!通体银灰,龙首微昂,船身镌刻云雷星轨,虽不过寸许,却自有一股横渡星海的凛然气魄。它无声破开前方滞涩空间,所过之处,黑暗如墨汁遇清水,自动向两侧退避,露出一条更为清晰的坠落轨迹。
就在此时——
“嗡!嗡!嗡!”
数片焦黑残片自渊壁剥落,边缘锋利如刃,表面布满龟裂纹路,赫然是星图罗盘的碎片!它们并非坠落,而是“飞来”,嗡鸣着吸附于叶尘右臂外侧,一片、两片、三片……七片!每一片贴合之时,都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哒”轻响,仿佛锁扣归位。七片拼合,竟在臂弯处浮现出半幅星轨坐标——线条蜿蜒,节点闪烁,中央一枚半月形凹槽微微发亮,正与他丹田内神戒虚影的凹槽严丝合缝!
皂角香,愈发浓了。
不再是风中偶得,而是自左袖暗袋深处,汩汩渗出,如泉涌,如呼吸。叶尘左手微抬,指尖轻轻抚过袖口——那里,一方素帕一角悄然泛光。帕子早已褪色,边角磨损,针脚细密,绣着半朵将开未开的玉兰。那是母亲的手笔。幼时他高烧呓语,母亲彻夜不眠,用这方帕子一遍遍为他擦汗,皂角清冽的气息,便从此烙进他每一次呼吸的间隙。
此刻,帕角微光流转,竟与右臂星图罗盘残片的半月凹槽隐隐共鸣。一丝极淡的青气自帕中逸出,如游龙,缠绕上他指尖星璇印记——印记顿时光华大盛,银灰之中,竟透出一抹温润青意,仿佛星核初生,裹着大地胎息。
深渊底部,开始“呼吸”。
不是风,不是声,是黑暗本身的明灭。一明,如墨砚泼洒,幽深不见底;一暗,如烛火吞吐,隐约显出轮廓。明暗交替间,一座巨殿的剪影,缓缓浮现——倒悬于渊底,殿顶朝下,殿门朝天,通体青铜铸就,斑驳厚重,爬满暗绿铜锈,却掩不住其下流淌的古老星辉。殿基非石非土,而是一片缓缓旋转的星云旋涡,无数星辰在其间生灭,无声无息,却蕴着足以碾碎神魂的磅礴伟力。
殿门紧闭,高逾百丈,门楣之上,五枚古篆如刀劈斧凿,深深嵌入青铜:
**归心即吾心。**
字迹苍劲,笔画中似有星轨游走,每一笔落下,都牵动深渊气流,掀起无声风暴。叶尘目光扫过,心头毫无波澜,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平静。这五个字,他曾在胎记青气氤氲时见过,在神戒虚影震颤时听过,在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末尾,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吟过。
殿门缝隙,透出一线微光。
那光不刺目,不炽烈,却温润如初春晨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之意。光晕漫过叶尘面颊,映入他瞳孔深处——就在那一瞬,他瞳孔倒影中,赫然闪过一道与星槎尸骸同源的眉骨线条!高耸,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命运亲手在他骨相上刻下的烙印。
他忽然明白了。
为何星槎坠而不毁。
为何胎记三字会随他心绪明灭。
为何神戒虚影会与玉珏共鸣。
为何皂角香总在最深的黑暗里浮现。
——归心渊,从来不是终点。
是回廊。
是脐带。
是血脉与星轨共同编织的……出生之地。
叶尘下坠之势未减,却缓缓抬起右手,食指微屈,指尖星璇印记银辉流转,如一颗微缩的星辰,在他指腹下无声搏动。他凝视着那倒悬青铜巨殿,声音低沉,却穿透层层黑暗,清晰如钟鸣:
“原来……我不是来赴约。”
“我是来回家。”
话音落,他指尖星璇印记骤然爆亮!银灰光芒冲天而起,却未向上,而是向下——如一道银灰瀑布,倾泻而下,精准注入殿门缝隙透出的那线微光之中!
“嗡——!!!”
整座倒悬青铜殿,轰然震颤!
不是崩塌,是苏醒。
殿门缝隙骤然扩大!微光暴涨,化作一道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吸力,如母怀张开,温柔包裹住叶尘全身。他不再下坠,而是被那光流托举着,平稳、迅疾、无可阻挡地,滑向殿门。
就在他即将没入光中的刹那——
“嗒。”
一声轻响。
左袖暗袋中,那方素帕一角,悄然飘落。
它没有坠向深渊,而是逆着光流,缓缓升腾,如一只倦鸟归巢,轻轻贴上青铜殿门。帕角泛光,与门上“归心即吾心”五篆交相辉映,青光流转,竟在青铜门面上,投下一道纤细却无比清晰的素影——雪发,素衣,侧颜清绝,正是风中颔首之人。
帕影一闪即逝。
可就在它消失的同一瞬,殿门内,传来一声极轻、极柔、仿佛穿越了万古时光的叹息:
“……尘儿。”
叶尘脚步一顿。
不是因惊愕,不是因迟疑。
而是那声音,与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声呢喃,分毫不差。
他没有回头。
只是将右手缓缓收回,五指并拢,掌心向内,轻轻按在自己左胸——那里,“守契蜕”三字青赤金三色光芒,正与殿门透出的微光同步明灭,如同心跳,如同呼吸,如同血脉深处,终于与故土重叠的节拍。
光流温柔,将他彻底吞没。
青铜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归心即吾心”五篆,光芒渐敛,重新隐入铜锈之下,仿佛从未开启。
唯有殿门缝隙深处,一点银灰星璇印记的微光,如萤火,如心跳,如初生星辰,在绝对的寂静与永恒的黑暗里,第一次,真正地……亮了起来。
而就在殿门彻底闭合的刹那——
归心渊第九阶,那方青铜基座之上,万千星辰光点骤然熄灭。
不是湮灭,是收敛。
所有星光,尽数汇入基座中央,那枚圆满银月印记之中。银月轮内,银辉如沸,却不再向外喷薄,而是向内坍缩,凝聚,最终化作一枚仅有米粒大小、却重若星辰的银灰光点,静静悬浮于银月轮心。
光点之中,隐约可见一叶扁舟虚影,舟上一人负手而立,衣袂翻飞,眉宇间,是山岳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是星河倒悬于掌中的睥睨,更是历经千劫、终得归位的……释然。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
卷着星尘,卷着皂角余香,卷着那方素帕残留的最后一缕青气,轻轻拂过第九阶石面,拂过那枚微缩的银月轮心,拂过整条螺旋石阶——七道微光刻痕,依旧静静蛰伏,如七枚沉睡的星子,等待下一次,被血脉唤醒。
归心渊,重归寂静。
可那寂静之下,却有星轨在悄然旋转,有契约在无声缔结,有胎记在血肉深处,第一次,真正地……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