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成长,并非抵达某个完美的终点,而是学会在生命的每一刻,全然地体验,全然地安住。
腊月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院中那棵老槐树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屋内,却是一片暖意。炭盆里,几块木炭烧得正红,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昭阳独坐在书桌前,一盏台灯洒下橘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沉静的面容和眼前那本摊开的、页脚已微微卷起的日记本。
旧的一年即将走到尽头。一种沉淀的、需要梳理的氛围,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她提起笔,墨迹在纸页上晕开,仿佛也晕开了这整整一年的光阴。
她的目光没有立刻聚焦于文字,而是先落在了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一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记忆如同被寒风卷起的枯叶,零星却清晰地闪现。
是那个刚从城市铩羽而归,灵魂仿佛被掏空,内心深处交织着失败感、迷茫与对未来无尽焦虑的游魂。是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咀嚼职场的不公、人际的复杂、自身无力感的失眠者。是那个即使回到了熟悉的乡土,仍无法安顿,像一只困兽,在无形的牢笼里徒劳冲撞的挣扎者。
那时,“内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精力与希望。她向外寻求答案,却只找到更多的困惑与疲惫。
笔尖落下,开始记录:
“岁末,寒冷,心却有种难得的暖与定。”
“回顾这一年,走过的路,比想象中曲折,也比想象中丰盛。”
她写下了初返乡时的格格不入,与父亲之间那堵冰墙的寒冷;写下了在雨夜读经时,那道劈开迷雾的闪电——“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带来的震撼与泪水的洗礼;写下了运用“自他相换”调解王李两家纠纷时,那份从对立中看见联结的奇妙;写下了站在旧日写字楼下,以过客心境看往昔焦虑时,那份释然与慈悲。
她记录了病中的脆弱与观照,记录了古琴弦上由笨拙走向调柔的历程,记录了带领村民禅修时,从坐立不安到共同沉浸于轻安之中的集体蜕变。还有父亲的转变,妹妹的成长,林医生的来访,秋收时的感恩……
一桩桩,一件件,并非都是轻松愉快的旅程。痛苦、挫折、困惑、身体的病痛、关系的张力,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如同这一年中那些风雨交加、酷暑严寒的日子。
但此刻,当她以回顾的眼光审视这一切时,发现所有的经历,无论当时贴上的是“好”或“坏”的标签,都成为了滋养她内心成长的土壤。痛苦教会她观察与忍耐,挫折磨砺了她的韧性,困惑引领她去探寻更深的智慧,病痛让她真切体会无常与众生之苦。
她并没有变成另一个“完美”的、无忧无虑的昭阳。她依然会感受到情绪的波动,会遇到新的挑战,会对未来有未知。但不同之处在于,她与这一切的“关系”改变了。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更为沉静有力的笔触,写下了今晚,也是这一年来,最核心的领悟:
“这一年,我并未征服什么,也未逃离什么。我只是学会了,或者说,正在学习——与一切共处。”
“与痛苦共处,不抗拒,不放大,只是看着它,如同看着身体里流经的一股寒流,知道它会来,也会走。”
“与快乐共处,不抓取,不沉迷,只是享受它,如同享受冬日里这盆炭火的温暖,知道它珍贵,却非永恒。”
“与不确定性共处,不试图掌控所有变量,不因未来的迷雾而焦虑当下,只是在因上努力,果上随缘。”
“与自己的不完美共处,接纳这个会犯错、会有情绪、会软弱,但始终在尝试、在学习的平凡的自己。”
“原来,这就是最深的修行。”她最后写道,“不是要成为一个没有烦恼的圣人,而是成为一个能够清醒地、慈悲地、有力量地经验所有烦恼,并在烦恼中保持觉性不变的普通人。修行不在远方,就在每一个与人、与事、与内心念头相遇的当下。”
写到这里,她缓缓放下笔,长长地、舒缓地吁出一口气。心中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如同大雪初霁后的旷野般,无比开阔、无比宁静的澄澈。所有的波澜,似乎都在这一刻,归于深沉而有力的平静。
昭阳合上日记,望向窗外的黑夜,心中低语:修行不是披荆斩棘征服外界,而是学习与生命中的一切,温柔共处。*
这份经由一年时光打磨而出的了悟,像一件无形却无比温暖的衣裳,披在了她的心上,足以抵御外在的寒凉。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完整。
就在这深沉的宁静之中,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克制着的咳嗽。是母亲。这么晚了,她冒着寒风过来,会是为了什么事呢?昭阳的心微微一动,一种混合着关切与好奇的暖意,悄然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