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整理旧物时重读早年日记,发现其中充满对外界与他人的控诉。对比如今记录内心觉知的笔触,她清晰地看到自己从命运的受害者,转变为内心观察者的成长轨迹。
一个微雨的午后,昭阳在整理阁楼旧物时,无意间碰落了一个蒙尘的纸箱。箱盖敞开,露出几本颜色黯淡、款式陈旧的笔记本。她怔了一下,认出那是她少女时代乃至初入社会时断断续续记录的日记。
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些许抗拒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尘,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还贴着过气的明星贴纸。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积满灰尘的旧木箱,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让她窒息的、熟悉的压抑感。
“十月三日,阴。为什么他们总是吵架?为什么这个家不能像别人家一样安静温暖?我恨透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字迹稚嫩,却带着一股狠劲,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那是初中时的她,在父母又一次激烈争吵后,躲在房间里写下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庭环境的控诉,对父母的怨怼,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逃离决心。
她继续翻看。
“六月十二日,雨。高考结束了,我应该是考砸了。所有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吧?尤其是她(指舅妈),肯定又在背后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
这是高考后的迷茫与愤世嫉俗,将自身的焦虑投射到外界,感觉全世界都在与她为敌。
“九月十日,晴。终于离开家了。大学很大,同学很多,可我觉得好孤独。他们谈论的东西我都不懂,他们的生活方式让我自卑。我像个误入华丽宴会的乞丐,格格不入。”
这是初入大学的不适应,将内心的孤独感归咎于环境和他人。
“三月十五日,加班。又是凌晨!那个该死的上司,自己能力不行就会压榨我们!还有那些同事,一个个虚伪得要命!这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快要崩溃了!”
这是职场新人的血泪控诉,满篇都是对工作、上司、同事的指责与怨恨。
她一页页翻下去,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这些日记,像一部漫长的、声嘶力竭的控诉书。里面的昭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被原生家庭伤害,被亲戚嘲讽,被环境排斥,被工作压榨……她将自身所有的不幸、痛苦、焦虑,几乎全部归因于外界的人和事。笔触充满了激烈的情绪,非黑即白的评判,以及深沉的无力感。
那时的她,仿佛生活在一个由怨气编织的牢笼里,目光始终向外,寻找着造成自己痛苦的“元凶”,并坚信只要改变了外界,自己就能获得幸福。
她合上这本沉重的日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陈旧的情绪释放出去。然后,她起身下楼,从书桌上拿来了自己现在正在使用的、那本深蓝色布面的笔记本。
两本日记并排放在地板上,一本陈旧泛黄,散发着过去的尘埃与愤懑;一本崭新厚实,代表着当下的沉淀与探索。
她翻开现在的日记。
“晨。钟声初响时醒来,心无杂念。扫地时,觉察到一丝因舅妈昨日话语而起的微澜,看着它,未跟随,它便散了。如同溪水过石。”
笔触平静、客观,像一位冷静的科学家在记录实验数据。焦点从指责“舅妈说了什么”,转向了观察“我听到话语后内心产生了什么反应”。
“午后禅坐二十分。腿麻甚剧,妄念如潮。数次被卷走,又数次借呼吸之锚拉回。体会到‘知幻即离’的艰难与必要。不责己,只是练习。”
这里没有了对身体不适的抱怨,也没有了对无法静心的自责,只有对修行过程中真实状态的如实记录和接纳。
“母亲来电,焦虑依旧。倾听时,感受到自己胸腔的紧绷。未卷入其情绪漩涡,保持观察与温和回应。挂断后,能量未被大量消耗。此为进步。”
记录了与母亲互动时内心的细微变化,肯定了自己在情绪边界上的成长。
“重读《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困惑。此‘无’非断灭,而是超越对感官功能的执着吧?还需体证。”
记录的是对佛法的思索与疑问,充满了求知的真诚,而非过去那种因不懂而产生的烦躁与自我否定。
昭阳的目光在两本日记之间来回移动,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
这不仅仅是文字风格的变化,这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和认知模式!
过去的她,是命运的受害者。她将自己牢牢固定在“被伤害者”的位置上,所有的笔墨都在试图证明“我是多么不幸”、“他们是多么可恶”。这种视角让她充满了无力感,因为外界的人和事是她无法完全控制的,于是她只能持续地感到愤怒、委屈和绝望。
而现在的她,正在尝试成为内心的观察者。她将探照灯从外界收回,转向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开始学习区分“外界发生的事”和“我内心产生的反应”,并尝试去理解、观察、甚至转化那些内在的反应。这个视角,将力量的源泉从外界拉回到了自身。她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客体,而是拥有了主动选择和回应的可能性。
她从地板上站起来,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树叶绿得发亮。
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蜕变。
那个充满怨气的少女,那个在都市挣扎、几乎被内耗吞噬的职场人,正是在开始学习“观察”自身心念之后,才一步步从泥沼中拔出脚来,找到了内心的秩序与安宁。
修行,并没有让外界的问题消失——舅妈可能依旧言辞刻薄,工作依旧会有挑战,生活依旧充满无常。
但修行,改变了她回应这些问题的方式,改变了她与自身情绪、念头的关系。
她不再是那个轻易被情绪风暴卷走、只能向外控诉的受害者。
她开始学习做自己内心世界的守护者与探索者。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力量。
她回到阁楼,小心地将那本旧日记放回纸箱,盖上盖子,仿佛温柔地安放了一段沉重但已然过去的岁月。
然后,她拿起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紧紧贴在胸前。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打破枷锁、走向内在自由的见证,也是她未来继续深入探索的地图。
她知道,观察者的道路还很漫长,需要持续的练习与警觉。但此刻,她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充满了无比的信心与坚定的力量。
只是,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悄然浮现:这种向内观察的能力,在面对更强烈、更复杂的人际互动,尤其是在群体之中时,是否依然能如此清晰地保持?个体的觉悟,能否在集体的能量场中安然独立?
她带着这个新的思索,缓步走下了阁楼。
昭阳轻抚深蓝日记的封面,心如明镜:从控诉世界到阅读内心,是将生命主权收回手中的开始。观察者的目光所及,便是自由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