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舅妈惯常的言语讽刺,昭阳感到熟悉的怒火升起。她首次有意识地运用“只是看着”的觉知方法,观察这股愤怒在身体内的涌动与变化,最终未经爆发便平息了情绪风暴。
周末,昭阳提着一篮子刚摘的时令蔬菜去看望外婆。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舅妈那特有的、拔高了的嗓音,带着一种明晃晃的优越感。
“……所以说啊,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家小芬,虽说没上什么大学,可人家现在在城里,老公能干,孩子乖巧,房子车子哪样不缺?这日子过得才叫踏实!”
昭阳的脚步顿了顿。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那根刺却精准地朝她飞来。她从小成绩优异,是村里少有的大学生,这本是骄傲,却在某些时候,成了亲戚间微妙比较中,被贬低为“不踏实”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屋。
外婆坐在靠窗的旧藤椅上,眯着眼晒太阳,脸上是历经风霜后的平静。舅妈正坐在一旁,手里剥着毛豆,看见昭阳,脸上立刻堆起热络却并不达眼底的笑。
“哟,昭阳来了?真是稀客。现在可是咱们村的名人了,听说都去省里讲课了?”舅妈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素雅的棉布长裙和手腕的木珠上停留片刻,语气里的意味难以分辨,“不过啊,女孩子家,抛头露面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早点成个家,生个孩子,那才是正经过日子。你看你,这都……”
后面的话,昭阳没有细听。一股熟悉的、滚烫的热流“腾”地一下从胸腔直冲头顶。耳根瞬间发热,脸颊也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握着菜篮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一股想要反驳、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强烈冲动,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体内咆哮着,试图冲撞而出。
就是这种感觉!这种被轻视、被误解、被冒犯后,瞬间点燃的愤怒之火!过去,她要么会忍不住尖锐地顶撞回去,导致一场不欢而散的家庭争吵;要么会强行压抑下去,但那股闷气会在心里盘旋很久,腐蚀她的心情。
但这一次,在那股怒火即将掌控她、驱使她说出冲动话语的前一秒,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不抗拒,不跟随,只是看着。”
如同在燥热的沙漠中饮到一口甘泉,昭阳猛地一个激灵。
她强行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没有立刻回应舅妈,而是微微低下头,仿佛在整理菜篮里的蔬菜。实际上,她在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观察自己的愤怒。
她将全部的注意力,向内收摄。
她“看着”那股热流在体内乱窜,感受着它如何让她的脸颊发烫,耳朵轰鸣。
她“看着”心脏急促有力的跳动,像一匹受惊的马。
她“看着”呼吸的粗重,以及肌肉的紧绷,尤其是肩膀和下巴,僵硬得像石头。
她甚至“看着”脑海中那些激烈的、想要反击的念头,像沸腾的水泡,不断冒起:“她凭什么这么说?”“你懂什么?”“我的价值不需要你来定义!”……
她没有试图去扑灭这股怒火,也没有被这些念头带走。她只是像一个好奇的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冷静地观察一种剧烈的化学反应。
她发现,当她不加评判、仅仅是全然地“看着”时,这股愤怒似乎就不再是完全的“她”了。它更像是一种发生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强烈的能量现象。她是那个清醒的、体验着这一切的“意识空间”。
这个过程并不舒服,甚至有些艰难。那股能量想要宣泄,想要掌控,反复冲击着她的理智堤坝。她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才能持续保持这种“观察”的姿态。
舅妈见她低头不语,以为说到了她的“痛处”,语气更加“语重心长”:“舅妈也是为你好,你说你一个人……”
昭阳依旧没有抬头,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相对平稳的声音打断道:“舅妈,菜我放厨房了。这豆子挺嫩的。”
她避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将焦点转移到了眼前具体的事物上。
舅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准备好的后续说辞卡在了喉咙里,只得讪讪地应了声:“啊……是,是挺嫩。”
昭阳趁机提着篮子走进了厨房。她靠在灶台边,继续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她没有给这股愤怒能量添加新的“燃料”——比如激烈的对抗言语,或者更加愤怒的思绪——那股灼热的能量,在达到一个顶峰后,竟然开始慢慢地、一点点地消退。
脸颊的温度在下降。
心脏的鼓点逐渐缓和。
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
脑海中那些攻击性的念头,也像退潮般,失去了力量。
几分钟后,当她从厨房走出来时,内心已是一片风平浪静。那股几乎要吞噬她的怒火,来得猛烈,去得也悄然,只剩下一点点余温,如同灰烬。
她甚至能平静地给舅妈倒了杯水,然后坐到外婆身边,帮她按摩起肩膀来。外婆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舅妈看着神色如常、甚至比刚才更加沉静的昭阳,脸上掠过一丝困惑和无趣,也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转而聊起了村里的闲事。
离开外婆家,走在回自己小屋的田埂上,晚风拂面,带来青草的气息。昭阳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比完成任何一项艰难的工作任务都更让她喜悦。
她成功了!
她第一次,没有压抑,也没有爆发,而是通过纯粹的“观察”,让一场强烈的情绪风暴,在体内自生自灭,完成了它的整个生命周期。
她真切地体验到,情绪真的如同清心师姐所说,像天空中的云彩,会来,也一定会走。只要我们不去紧紧抓住它,认同它,它就无法长久地遮蔽我们内在的清明。
这种“观察”的能力,是一种比任何反驳和争吵都更强大的力量。它让她从情绪的奴隶,变成了情绪的主人。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情绪管理的道路还很长。但这一次成功的经验,如同在她内心点亮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灯。无论外界如何风雨交加,她都知道,自己拥有一个内在的、宁静的观察点。
她抬头望向远处潺潺流淌的白龙溪,心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情绪,是否也像这溪水?而“观察”,是否就是那溪边静立的岸?
昭阳迎着晚风,步履轻盈:情绪如客,来时无需拒之门外,去时不必强行挽留。主人清明,则宾客虽闹,亦不损家中安宁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