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榻前的帷帐刚落,江知意便听见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像是从极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痛楚和窒息感。她下意识看了眼袖口,那针尾沾着的暗红血迹已干涸,像一道蜿蜒的伤痕。
她没多看,手指已摸到药箱底层暗格,抽出一套细银针。这针是她特制的,比寻常的更细半分,专为经络疏通所用。
她迅速俯身,精准地将第一根特制细银针扎入贵妃手腕的内关穴。指尖微颤,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那一瞬,她体内仿佛有股热流猛地窜起,直冲脑门。
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但这不是发呆的时候。她咬住下唇,迅速落下第二根针——通里穴。这一次,针尖入肤的刹那,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金光自针尾泛出,像晨光掠过水面,一闪即逝。
她没停手,第三根针已稳稳落在神门穴。三针齐出,循任脉而行,隐隐形成一股牵引之力。她能感觉到,贵妃体内的毒气开始松动,原本淤堵在脾胃之间的浊气正被缓缓引导向膻中穴。
贵妃突然剧烈呛咳,整个人弓起身子,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在素色床褥上,浓稠得几乎凝住。
外头一片死寂。
片刻后,沈怀瑾的声音隔着帷帐传来:“贵……贵妃脉象变了!沉涩渐退,浮出一线生机!”
江知意没应声,只盯着贵妃的脸。她唇色由灰转润,呼吸虽弱,却不再断续。毒素已被导至咽喉,只要再吐一次,就能暂时稳住。
她抬手,轻轻按压贵妃胸口膻中位置。一下,两下。第三次时,贵妃又是一阵猛咳,又一口黑血涌出,这次夹着细小颗粒状物,落在白绢上,泛着淡淡腥绿。
江知意瞳孔一缩。
果然是青蚨散分解后的残毒结晶。这种毒遇甜食加速发作,桂花糕正是引子。她收了针,迅速从药瓶倒出一粒解毒丸,碾碎化水,喂进贵妃口中。
“陛下!”宫女惊喜地喊,“娘娘睁眼了!”
帷帐掀开一角,皇帝几乎是撞进来的一瞬间顿住脚步。他瞪着床上虚弱却清醒的女人,嘴唇抖了抖:“爱妃?你还活着?”
贵妃费力地抬起手,抓住他的袖角,声音沙哑:“陛下……救我的……是那位江夫人……”
皇帝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劈向江知意。
她正低头收拾银针,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刚才救的不是贵妃,而是街口晕倒的老妪。
“你。”皇帝声音低沉,“当真用的是家传针法?”
江知意抬头,神色平静:“回陛下,此术名为‘金针渡厄’,祖上传下,极少示人。”
“荒谬!”沈怀瑾踉跄着扑到帘边,白须颤抖,“老臣研习医典五十年,从未见过所谓‘金针渡厄’!此等异术,焉知不是邪门歪道?”
江知意看了他一眼,没争辩,只是将三根银针并排放在一块白绢上。针尾还残留着极淡的金芒,在烛火下微微闪烁。
她取来一碗清水,将针尖轻轻探入水中。三根针竟未下沉,反而浮于水面,轻轻震颤。
“沈医正可识得,何物能让金属浮水?”她语气平淡,“这是以特殊手法淬炼过的银针,配合特定指法与经络走向,才能激发其内在劲力。若说是邪术,那岐黄之道,本就是逆天改命之术。”
沈怀瑾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话。他盯着那浮在水上的针,眼神复杂得像是看到了失传多年的古籍。
皇帝深吸一口气,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救了朕的贵妃,也救了这场宫宴的脸面。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产?还是——让你夫家升官?”
江知意抽回手,退后半步,跪下行礼:“臣妇不敢求赏。”
“哦?”皇帝眯起眼,“那你方才冒死请诊,图的什么?”
“图的,是日后女子也能光明正大救人。”她抬起头,目光清亮,“陛下若肯允准,今后凡有医才者,不论男女,皆可入太医院旁听、研习、开方。臣妇愿献此针法于朝廷,供天下医者参详。”
全场哗然。
几位老臣当场站起:“岂有此理!女子掌医权,成何体统!”
“她一个将军府弃女,竟敢妄议朝制?”
一位老臣颤巍巍站出,作揖道:‘陛下,女子行医本就与传统礼法相悖,若再赐其医官之衔,往后只怕会有更多女子效仿,乱了这宫中规矩啊。’江知意不卑不亢地回应:‘大人此言差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因循守旧,拒绝有才能之人,导致更多无辜生命消逝,这才是真正的大不敬。’老臣被怼得一时语塞,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帝眉头紧皱,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怒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朕?”
江知意微微仰头,目光坚定:“臣妇不敢威胁陛下,只是实话实说。医道本就该以救人为本,不应被身份束缚。”
此时,殿内气氛剑拔弩张,众大臣皆屏息凝神,生怕触怒龙颜。
萧砚站在帷外阴影里,一直没说话。此刻却缓缓抬手,将折扇插回袖中,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冷笑:“你以为朕会因为你救一人,就改祖宗规矩?”
“臣妇不敢。”她低头,“但今日若无臣妇出手,贵妃已不在人世。而太医院诸位大人,查不出病因,辨不出毒源,只能束手待毙。医道若只守规矩,不重实效,那与纸上谈兵何异?”
这话像根刺,扎得满殿文武脸上火辣。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挥袖:“好!既然你要规矩,朕今日就破一回例!”他朗声道,“江氏知意,救驾有功,赐从五品女医官衔,准出入太医院旁听,参与疑难病症会诊!另赐银千两,锦缎十匹,以示嘉奖!”
江知意没立刻谢恩。
她只是静静看着皇帝:“陛下,医官之职,臣妇暂不受。”
“你敢推辞?”皇帝怒目。
“臣妇叩谢陛下不杀之恩。”她这才伏地一拜,“但此职若只为酬功,而非立规,明日便有人上奏弹劾,说臣妇僭越。臣妇不怕流言,只怕将来有更多活人,因‘不合身份’而不得救治。”
她起身,环视四周:“若有哪位大人愿担保今后不再发生今日之事,臣妇立刻领旨。否则,这医官不做也罢。”
无人应声。
连最跳脚的尚书都低下了头。
萧砚这时才开口,声音不高:“父皇,儿臣以为,与其罚她越矩,不如顺势定规。非常之功,配非常之位。她若真有本事,自然站得稳;若无,也不劳诸公动手,百姓自会唾弃。”
皇帝盯着他们夫妻二人,良久,终于点头:“准了。女医官之位,暂留空缺,待三月后考核再定。期间,准其自由出入太医院,参与会诊。”
江知意这才真正跪下:“臣妇谢恩。”
她起身时,指尖抚过袖口的银针纹。那纹路冰冷,却让她心头滚烫。
沈怀瑾仍跪在原地,望着那三根浮水的针,喃喃道:“金针渡厄……百年前的传说……竟真的重现了……”
皇帝走到贵妃榻前,亲自为她掖了掖被角,又回头看向江知意:“你可知,丽妃已连夜闭门谢客?她宫里的东西也被尽数查封。”
江知意点头:“臣妇知道。”
“你觉得,她是主谋?”
“臣妇不知。”她淡淡道,“但那胭脂瓶的密封方式,只有常使毒的人才会那样做。至于是谁递的点心,谁调的香炉,还需彻查。”
皇帝冷哼一声:“朕自会查。你不必担心遭报复。”
她笑了笑,没接话。
有些事,她比谁都清楚。这一针下去,不只是救了贵妃,更是把自己架上了风口。裴珩不会善罢甘休,丽妃背后还有人,而那些把持药材生意的世家,更不会容许一个女人打破他们的饭碗。
但她不怕。
她转身欲走,却被皇帝叫住:“等等。”
她回头。
皇帝盯着她,忽然问:“你这套针法,还能治别的病吗?”
“能。”她说,“只要是经络不通、气血紊乱之症,皆可一试。”
“包括……太子的头晕耳鸣?”
江知意笑了:“若殿下愿意来,臣妇随时恭候。”
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挥了挥手。
她走出偏殿时,夜风扑面。宫灯一盏盏亮着,映得石阶泛光。萧砚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你今天,很狠。”他低声说。
“不然呢?”她反问,“等他们把我拖出去砍了,再后悔没早点出头?”
他轻笑一声,没反驳。
两人走到宫门处,一辆马车已在等候。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小满探头张望的脸。
“师父!世子爷!”小满跳下来,手里攥着个布包,“我给您熬了姜汤,怕凉了,裹了三层棉布!”
江知意接过,摸了摸他的头:“懂事。”
小满咧嘴一笑,忽然压低声音:“师父,云娘姐姐说,城里已经开始传了,说您用了邪术救贵妃,还说那黑血是替身娃娃烧化的灰……”
江知意挑眉:“哦?”
“我才不信!”小满梗着脖子,“您那是真本事!谁再说瞎话,我就往他嘴里塞臭鸡蛋!”
她笑了,把姜汤递给他:“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萧砚站在车旁,忽然道:“明日我会派人去查丽妃宫中所有出入记录。”
她点头:“嗯。”
马车启动,轮子碾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闷声响。江知意靠在车厢壁上,闭了闭眼。这一天太长,但她没觉得累。
她只是伸手探入袖袋,摸到了那三根特制银针。
针身微温,像是还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