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内一时寂静,只余火把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
陆皓凝垂下眼睫,轻声道:“对不起。”
谢逢彬摇头:“不必道歉。你我之间,谈不上这个。”
他沉默少顷,终于问出了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问题。
“你接近我,是为了周姨娘,对么?”
这话问得异常平静,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明晰的答案。
她指尖一颤,抬眸看他,眼中是难掩的惊愕。
“我都知道。”他声音很轻,“你孝顺,有谋算,懂得为自己争一条生路…这样的你,我怎么会怪?”
陆皓凝喉间发哽,半晌才低声道:“抱歉…谢家的事,我帮不了你。”
她不仅帮不了,她的家族甚至参与了推波助澜。
“不必帮。”谢逢彬笑容坦荡,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平静,“谢家罪有应得,我不怨。”
“可你是无辜的。”她忍不住强调。
“生在谢家,血脉相连,享了十九年谢家带来的富贵荣华,人前尊崇,又怎能事到临头说独善其身?”他语气淡泊,仿佛早已看透。
“皎皎,你不必愧疚。这段日子,能与你相识相知,哪怕起始于算计,我也…很开心。”
陆皓凝再也忍不住,一滴泪挣脱束缚,划过脸颊,砸在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湿痕。
谢逢彬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指尖温热。
“皎皎,别哭。”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哭。”
她用力摇头,泪水盈睫,嗓音微哑:“值得。”
至少此刻的真心,值得。
谢逢彬笑了,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温柔至极,也哀伤至极。
“皎皎,若有机会重来…”
“我还会去普济寺的后山,等你。”
陆皓凝心口绞痛,再也无法抑制,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怕碰碎了他,也怕逾越了什么,像一片雪花落在枝头,顷刻便要消融。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胸腔里的心跳声透过单薄的囚衣传来,震耳欲聋。
他的身体僵硬,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对不起...”
她把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哑,重复着这苍白的言语。
“真的…真的…对不起…”
为算计,为辜负,为此刻无法改变的一切。
谢逢彬僵在原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烫伤。
他缓缓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后背时停住,指尖蜷缩,最终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空气,甚至不敢回抱她。
“皎皎,你不欠我的。”他低声道,“从来都不欠。”
这个拥抱短暂得如同错觉。
陆皓凝很快松开手,退后一步,眼眶通红,却倔强地再没让眼泪落下。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情意太真太灼,会烫伤她精心构筑的冷静与决绝。
谢逢彬的目光依旧温柔地追随着她,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深切的了然。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陆皓凝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的小布包,递给他。
“这里面有些银两和伤药...或许打点狱卒、处理伤势用得上。”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实事。
谢逢彬接过,两人指尖一触即分:“谢谢。”
两人相对无言。
火把的光映在谢逢彬脸上,忽明忽灭,勾勒出他清癯的轮廓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淡然。
他忽然又笑了,带着一丝恳求:“皎皎,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自责。”他声音很轻,“这条路,走到今天,是我谢家的宿命,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陆皓凝喉头微哽,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转身离去时,她听见谢逢彬在身后轻声道:
“皎皎…”
“明年梨花开时,不必替我折枝。”
她脚步猛地一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的触感逼回了眼眶的湿热。
终究,她没有回头。
她怕一回头,所有强装的冷静都会崩塌,会忍不住想要抓住那注定流逝的幻影。
狱卒引着她往外走,沉重的脚步声在幽长而昏暗的甬道里回荡,渐行渐远,吞没了身后那间牢房里最后的光亮和温度。
身后,再无声息。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场心碎的白日梦。
普济寺的梨花,年复一年,开得再盛,终究会零落成泥。
而她,终究要继续往前走。
谢逢彬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昏暗的甬道尽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他知道,她的心,或许从未真正为他停留过。
那些温情,或许只是算计衍生的错觉,或许是她良心不安的补偿。
可哪怕只是这样短暂的,或许不带任何情意的拥抱,于他而言,也已是黑暗尽头罕有的微光。
足够他在接下来的凛冬里,铭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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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溶溶,浓稠的铅云低低压着屋脊,沉沉地覆在整座江陵城之上,透不过气。
唯有一轮皎月孤零零悬于中天,顽强地透出云层。
清冷的银辉漫过陆府后巷连绵的青瓦飞檐,将砖石缝隙都镀上了一层寂寥的霜色。
梁策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足尖轻点在斑驳的院墙上,身姿稳如磐石,目光锐利,穿透那扇未完全合拢的窗棂,精准地锁在那抹熟悉的素白身影上,剑眉微蹙。
他本不该来此。
明日天一亮,他就要押解盐税案的最后一批卷宗回京复命。
江陵的一切是非纠葛,人物情仇,都该在此刻彻底了结,封存于案牍之中。
可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从午后得知她去了大牢后便盘旋不去。
像是有只猫爪在反复轻轻挠着,让他坐立难安,竟连最后一遍核查文书都难以静心。
最终,他还是没能拗过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思,趁着夜色,鬼使神差地翻入了这深深庭院。
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想做什么。
确认她的安全?抑或是…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看看经历今日牢狱之行的她,是何模样。
就一眼,他对自己说。
小院浸在深沉的静谧里,唯余虫豸在石缝草根间低低吟唱,更添几分孤寂。
屋里,烛火葳蕤,晕开一片昏黄暖光,与窗外清冷的月辉交织,落在窗边对坐的两人身上。
陆皓凝与薛保琴对坐窗前,两人声音压得极低,细如蚊蚋,却一字不落地钻进梁策异常敏锐的耳中。
薛保琴倾身向前,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皎皎,你今日去看了谢公子,回来便心事重重。你当真还是要退掉这桩婚约吗?”
“谢家虽倒,但谢公子对你一片真心...”
梁策的心口莫名紧了一下,下意识地蜷起扣住瓦片的手指,指尖沾了些许夜露沁凉的湿意。
他忽然有些后悔跑来这一趟,听到这些于他而言全然无关,却又莫名牵动他心绪的对话。
那点隐秘的心思,在夜风里微微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