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四月己卯日,紫禁城。
天色未明,一层薄雾如同挽纱,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巨变的宫城。
往日这个时辰,应是百官由午门依次而入,肃立等候早朝的庄重时刻。
然而今日,通往皇极殿(金銮殿)的御道两旁,站立的却是手持长矛、身着杂乱号衣的闯军兵士。
他们好奇地张望着周遭金碧辉煌的殿宇,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倨傲与难以掩饰的土气,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打破了皇宫应有的肃静。
皇极殿内,气氛更是诡异。
昔日文武百官分列两班、鸦雀无声的大殿,此刻虽也站满了人,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队列歪歪斜斜,如同战场上随意集结的阵型。
站在前面的多是李自成麾下的核心将领,如刘宗敏、田见秀等人,他们穿着临时找来的各式官服——
有的明显不合身,绷得紧紧巴巴;有的甚至还是戎装未换,只是在外面象征性地套了件宽大袍服,甲胄的金属边缘还隐约可见。
他们脸上残留着宿醉的浮肿,或因不习惯这种站立而显得焦躁不安,不时扭动身体,与身旁的人挤眉弄眼,低声用粗鄙的乡语笑骂着。
后排则是数量更多、神情更为微妙的明朝降官。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甚至带着褶皱的前朝官服,低着头,眼神闪烁,既不敢像前排将领那般放肆,又难以完全掩饰眉宇间的复杂情绪——
有苟全性命的庆幸,有屈身事贼的羞愧,更有对眼前这幕景象深深的不以为然和鄙夷。
整个大殿不像朝堂,反倒像个三教九流临时拼凑的庙会场面。
登场亮相吉时将至,随着殿门外一声拖长了调子、却明显中气不足、带着颤音的“陛——下——驾——到——!”,殿内嘈杂声稍微平息了一些,所有目光投向那扇巨大的殿门。
李自成出现了。
他穿着那件从库房翻检出来的、不知是万历还是天启年间的旧龙袍。
明黄色的缎料在晨曦透入殿内的光线映照下,勉强反射出些许光泽,但更显眼的是袍身上那些仓促缝补的痕迹,以及因为它实在过于短小紧绷而勾勒出的窘迫身形。
龙袍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李自成粗壮、布满老茧的手腕;下摆更是紧紧裹着他健壮的大腿,行动间仿佛随时会撕裂。
他头上戴着的冕旒也似乎不太合适,十二串玉珠在他额前晃荡,让他不得不微微梗着脖子,保持一种僵硬而可笑的平衡。
在几名同样穿着不合体宦官服饰(实为士兵假扮)的“内侍”簇拥下,李自成迈着他在战场上惯有的、虎虎生风的步子,踏着御阶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然而,这身拘束的“戏服”和他此刻身处环境带来的无形压力,让他每一步都显得笨拙而别扭。
他试图走出帝王威仪,结果却像是个初次偷穿大人衣服的乡下少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下方队列中,一些闯军老弟兄看着他们熟悉的“闯王”变成这副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嘴角抽搐,表情古怪至极。
有人下意识地想喊一声“闯王”,却被身旁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能涨红着脸低下头。
刘宗敏瞪着一双牛眼,扫视着周围,似乎在用目光警告任何人不得失仪,但他自己脸上那强忍的笑意,却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感受。
李自成终于走到龙椅前,他顿了顿,似乎不太确定该怎么坐下去。
犹豫了一下,他才有些笨重地转身,几乎是跌坐进那宽大的龙椅里。
龙椅的冰冷和巨大,反而更衬出他此刻的不自在。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显得威严,但那紧绷的龙袍让他无法舒展,只得挺直腰板,双手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磕绊的流程担任司礼官的牛金星,此刻也是一身不合体的绯色官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贺表,那是他绞尽脑汁、东拼西凑出来的登基诏书草稿。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扯开嗓子,用带着浓重陕西口音的官话,开始宣读:
“维……维大明……呃,不!”
他猛地顿住,意识到犯了第一个错误,脸色瞬间煞白,慌忙改口,
“维……新朝永昌元年,岁次甲申,四月庚辰……呃,好像是己卯?”
他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降官,那降官赶紧低声提醒了一句。
牛金星擦了把汗,继续念道:
“……四月己卯,朔……天子臣自成,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
他念得磕磕巴巴,文绉绉的典礼用语对他这个落魄举人出身、多年混迹行伍的谋士来说,也极为陌生拗口。
时而读错字音,时而断错句读,时而需要停下来,侧耳倾听身后降官的小声提示。
大殿里回荡着他时而高亢、时而迟疑的声音,夹杂着翻动绢帛的窸窣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
下面的将领们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而降官们则纷纷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强忍笑意。
尴尬的瞬间冗长而别扭的告天仪式总算糊弄过去,进入了最关键的程序——“用玺”,即在即位诏书上加盖皇帝玉玺,以示天命所归。
一名“内侍”捧着那方苏俊朗连夜赶制出来的树脂玉玺,跪呈给李自成。
李自成伸手接过,或许是没想到这象征至高权力的“玉玺”竟如此轻飘,手往上抬的幅度过大,差点让玉玺脱手飞出,引得下方一阵低低的惊呼。
他稳住心神,有些恼怒地掂了掂这块轻飘飘的物事,眉头紧锁。
牛金星赶紧示意一旁的官员捧上盛满朱红印泥的宝盒。
李自成将玉玺在印泥里用力按了按,然后对准铺展在御案上的诏书,运足了力气,猛地盖下!
“噗”的一声轻响,并非预想中金石碰撞的沉稳之声。
由于他用力过猛,而树脂材质缺乏玉石应有的硬度和韧性,加之他根本不熟悉用印的巧劲,印迹边缘模糊,印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特别是“永”字和“昌”字,几乎糊成了一团朱红,毫无庄重威严之感,反倒像是个拙劣的仿冒标记。
“这……”
李自成看着那模糊的印迹,脸色更加难看。
下方降官队列中,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这玉玺……”
“材质似乎不对……”
“印泥也……”
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格外刺耳。
刘宗敏勃然大怒,猛地扭头,铜铃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声音来源处,低吼道:
“噤声!
哪个再敢嚼舌根,老子拔了他的舌头!”
窃窃私语立刻消失了,但那种无声的嘲讽和尴尬,却如同冰冷的空气,弥漫在整个皇极殿。
群臣“朝拜”最后一项,是群臣朝拜新君。
牛金星如释重负,赶紧提高音量,拖着长腔喊道: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口令下达,殿下的景象更是混乱不堪。
将领们有的扑通一声直接跪下,有的还在愣神,被同伴拉着才反应过来。
跪拜的姿势更是千奇百怪,有的像在军中单膝点地,有的直接五体投地,有的则只是笨拙地弯下腰。
降官们倒是熟练地跪拜下去,但动作整齐划一中透着麻木。
到了“山呼万岁”的环节,更是彻底成了闹剧。
牛金星带头喊“万岁”,下面的响应却参差不齐,稀稀拉拉。
许多闯军老弟兄习惯了叫“闯王”,此刻顺口就喊了出来:
“闯王万岁!”
“闯王万岁!”
声音倒是洪亮,夹杂在少数几声“陛下万岁”和降官们有气无力的附和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所谓“山呼”,成了杂乱无章的喊叫,毫无庄严感可言。
李自成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方这群跪倒的、他赖以打天下的兄弟和迫于形势归附的旧官,听着这混乱的“万岁”声,身上是紧绷不适的龙袍,御案上是印迹模糊的诏书。
那一刻,他心中最初的兴奋和虚荣,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这金銮殿,这龙椅,这身袍服,还有这“皇帝”的称号,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让他无法真正触及。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却漏洞百出的山寨版权力狂欢,而非一个庄严的立国大典。
喧嚣与混乱之下,是根基未稳的浮躁和难以预料的未来。
苏俊朗站在大殿角落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出“沐猴而冠”的闹剧达到高潮,嘴角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讽笑意。
这仓皇搭建起的权力舞台,能支撑多久呢?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根基深处传来的、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