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中,一点点打捞上来的。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那是多种金属锈蚀后混合着劣质润滑油的刺鼻气味,其间还夹杂着某种有机聚合物缓慢降解的酸臭,以及……太空尘埃特有的、冰冷的死寂感。这味道如此具有侵略性,瞬间将他昏沉的大脑刺醒。
紧接着是触觉。
身下是坚硬而硌人的金属凸起,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那些尖锐的边角都试图嵌入他的皮肉。整个空间在规律地、沉闷地振动着,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嘎吱”声,像是在某种大型机械的腹腔内颠簸前行。
痛觉最后归来,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哀鸣,骨骼像是被拆散后勉强拼接起来,尤其是后背,那四处锈蚀手术留下的旧伤疤,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难当。脑仁深处,那自从神骸实验后便如影随形的低语,此刻也变得微弱而断续,不再是尖锐的嘶吼,更像是一台信号不良的旧时代收音机,在角落里播放着无人能懂的呢喃。
罗奇,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野花了片刻才适应昏暗的光线。他正躺在一座“山”上——一座由扭曲的金属梁、破碎的装甲板、断裂的线缆和各种难以辨识的机械零件堆积而成的垃圾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金属粉尘,在偶尔从舱壁缝隙透入的微光中飞舞。
他动了动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和极度的虚弱感。他勉强支撑起上半身,靠在身后一块冰冷的、边缘参差不齐的弧形甲板上。目光扫过自身,那身象征“幽灵”的hLF作战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粗糙、肮脏且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像是从某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身上所有显眼的装备,武器、工具、甚至稍显精致的个人物品,都消失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内侧,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的小小轮廓——那是代表“幽灵”身份的加密信标。它还在,但能量指示灯已经完全熄灭,像一块普通的金属片,失去了所有意义。
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内心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比这垃圾山更加空洞。hLF的覆灭,雷的背叛,泽西的终局,霍克和杰斯的牺牲……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却激不起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他像一件被使用过度后丢弃的工具,被随意抛掷在这个角落。
他是什么?编号7的绝卖人?墨家的叛徒?镀金议会的样本?hLF的幽灵?不,那些都是附着在表面的标签,如今已被残酷的现实一一撕碎、剥离。
现在,他只是这垃圾山的一部分,一个会呼吸的、疼痛的、名为“罗奇”的空壳。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找到一个稍微舒适一点的姿势,金属碎屑在身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颠簸依旧,不知将这残破的躯壳带往何方。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这令人绝望的环境,只是被动地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聆听着机械的轰鸣与脑中的杂音。
颠簸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一阵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传来,整个货舱猛地一震,随即恢复了令人不适的平静。发动机的轰鸣声停止了,只剩下金属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舱门处传来沉重的机械解锁声。伴随着刺耳的摩擦音,巨大的舱门缓缓向上掀起,外界的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货舱内的昏暗。
罗奇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那光并非他记忆中任何殖民地的柔和人造光,也不是伊甸那般冷冽的纯白。它是浑浊的,带着一种病态的昏黄,仿佛透过一层厚厚的、永远无法消散的尘埃滤镜照射下来。干燥、灼热的风裹挟着沙粒吹进舱内,拍打在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
他用手遮挡在额前,适应了片刻,才看清门外的景象。
眼前是一个巨大到望不到边际的废料场,或者说,是一个由金属垃圾构成的、起伏的“山脉”。各种型号、各种年代的飞船残骸、机甲部件、工业废料堆积成山,锈迹斑斑,在昏黄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悲壮而破败的暗红色。远处,是一些用废弃的运输箱、金属板和不知名材料拼凑而成的低矮棚屋,杂乱无章地散落着,如同生长在金属坟场上的苔藓。
天空是高远的,但并非蔚蓝,而是一种令人压抑的、仿佛永远笼罩着沙尘的灰黄色。空气中弥漫着比货舱内更加复杂的气味——金属锈蚀、机油泄露、尘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贫瘠生命的烟火气。
这里就是“遗忘星球”。名副其实。
和他所知任何秩序井然的殖民地,或是hLF那些隐藏在山腹中的基地都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规划,没有整洁,只有最原始的堆积和最直白的衰败。它不像一个聚居地,更像一个巨大的、露天的垃圾填埋场,而生命,只是依附于其上的寄生虫。
货舱内的其他“货物”——那些真正意义上的金属垃圾,开始被巨大的机械臂粗鲁地抓取、倾倒出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罗奇挣扎着,沿着倾斜的垃圾堆滑落到地面上。双脚踩在松软的、混合着沙土和金属碎屑的地面上,虚弱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风沙吹动着他破烂的衣角,带来一丝凉意,却也带来了更深的隔离感。他离开了那个充满背叛和死亡的漩涡,却坠入了另一个看似毫无希望的绝地。
这时,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皮质围裙、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打量了一下罗奇,目光在他虽然虚弱但依旧能看出经过锻炼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和一身狼狈,眼中没有任何同情或好奇,只有一种看待一件新到货的、可能有点用处的“物品”的估量。
男人用脚踢了踢罗奇脚边一块从货舱里带出来的、还算完整的传感器模块,声音沙哑而直接,盖过了风噪声:
“新来的?”
罗奇抬起头,沉默地看着他。
男人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想活命,就干活。”他抬手指向远处那一片忙碌的、在垃圾山中穿梭的身影,“这里,用劳动换信用点。有了信用点,才能换食物,换水,换你屁股底下睡觉的地方。”
他的话简单,残酷,却揭示了这片废土之上最基础的生存法则。
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最赤裸的交易。劳动,或者死亡。
罗奇的目光从男人脸上移开,再次投向那片无边无际的金属废墟和昏黄的天空。活下去。这个在最绝望时支撑他的本能,在这里,被赋予了最原始、也最直接的形式。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金属和尘土味道的、灼热的空气,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