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补的不仅仅是袖口,更是自己内心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当最后一针落下,线头被他用牙齿轻轻咬断,那件纯白如雪的评委袍仿佛也随之重生,静静地躺在行李箱中,散发着肃穆而崭新的气息。
他关上箱盖的动作,沉重而决绝,发出的“咔哒”一声,像是一道誓言的落款。
窗外,“野火学院”牌匾上的“火”字在晨曦中燃烧得愈发旺盛,金光璀璨,仿佛在为他送行。
与此同时,学院的最高指挥中心内,气氛却截然相反,冷静得近乎凝固。
巨大的全息投影屏幕上,苏晚星清冷的面容不带一丝波澜。
“‘燎原计划’,启动。”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瞬间点燃了在场每一个核心成员眼中的火焰。
“首站,西北,克川市。”
这个地名一出,会议室的空气都滞涩了几分。
那是共和国重工业的摇篮,也是一场载入史册的特大化工事故发生地,更是林灶——那位被誉为“灶火之魂”的传奇厨师,退役后自我放逐的终点。
苏晚星纤长的手指在虚拟面板上轻轻一划,一行猩红色的系统预警跳了出来:【预警:目标地区厨师群体再就业意愿评估为‘极低’。
核心障碍:公众记忆创伤综合征尚未愈合。】
“公众记忆创伤……”负责数据分析的小满眉头紧锁,“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工厂,也烧断了这座城市对‘火’的信任。在他们眼里,灶台的火和当年那场灾难的火,没有区别。”
“所以,我们不能只做认证。”一直沉默的阿青突然开口,他眼中闪烁着一往无前的光芒,主动请缨,“我带先遣队去。林师傅的灶台冷了整整十年,不应该再等下一个十年了。”
“怎么做?”苏晚星看向他。
“破除心魔,要用更强的火焰。”阿青的计划脱口而出,显然早已深思熟虑,“我联系克川市消防支队,联合举办一场‘安全灶台公开课’。邀请当年参与过救援的退役老厨师,现身说法。我们要用最真实的案例,把‘火等于危险’这个枷锁,从他们心里撬开!”
这便是小满迅速完善并命名的“记忆重构行动”。
计划敲定的第三天,负责随行纪录片《火往西行》的小舟,已经带着摄制组提前抵达了克川。
然而,首日拍摄就遭遇了铜墙铁壁。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厨师,一听到“拍摄”二字,便如同惊弓之鸟,连连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抗拒与悲凉。
“别拍了,俺们这些失败的人,不配被记住。”
小舟没有强求,她果断改变了策略。
镜头不再对准那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而是向下,再向下,聚焦于一双双手。
在废弃的国营食堂后厨,她拍到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没有火的灶台上,日复一日地练习着颠锅,肌肉记忆仿佛刻进了骨髓。
在寂静的夜市角落,她拍到一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正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那口早已生锈的炒锅,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爱人。
最震撼的一幕,是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
一双因为神经受损而微微颤抖的手,正固执地、缓慢地将一块老姜切成细如发丝的姜丝。
那份专注与挣扎,透过黑白镜头,拥有了击穿人心的力量。
当晚,小舟将这段无声的影像,投射在先遣队临时驻扎的帐篷外墙上。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许久,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他默默地走到那片光影前,从怀里掏出一本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厨师证,用颤抖的手,将它贴在了那双切姜丝的手的画面旁边。
“拍吧,”老人沙哑的嗓音划破夜空,“我不怕人知道我熄过火——就怕没人知道,我还想再燃起来。”
出发的前一夜,陆野独自一人走进了野食学院地下的储藏室。
这里没有珍馐美味,只陈列着一口口在各种考核中“失败”的锅具,每一口锅背后,都是一个或惨烈或遗憾的故事。
他径直走向最深处那口独立的玻璃展柜,里面静静躺着一口布满裂纹的砂锅。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他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砂锅,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捧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他将这口“失败之锅”亲自安放在即将出征的“移动认证车”最显眼的专属展架上,并在旁边附上了一张卡片,上面是他苍劲有力的字迹:“这锅没烧成菜,但它熬过了火。”
第二天清晨,苏晚星巡查车辆时看到了这一幕。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自己的终端里,悄无声息地为陆野更新了一条隐藏任务:【机遇任务:若陆野在克川站成功指导三名以上心理创伤厨师重燃灶火,其受损神经元恢复进程将进入不可逆的巩固阶段。】
她将这条至关重要的提示,加密后藏入了行程表的备注栏里,转换成了一句平淡无奇的叮嘱:“西北风大,记得多带件外套。”
当那辆被命名为“燎原号”的移动认证车如钢铁巨兽般停在学院门口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阿青在做最后的物资清点时,意外地发现车厢角落里多了一个箱子,打开一看,竟是整整三十套崭新的定制围裙。
每一件围裙的内衬上,都用金线绣着一行小字:“你不是火灭了,是换了个灶台烧。”
是陆野的手笔。
与此同时,负责直播设备的小满正做着最后的调试,后台突然弹出一个加急的匿名申请,申请内容让她瞬间愣住:“我想替我儿子申请‘青年传承奖’。他爸……是当年为了保护单位的灶台没的。我不想让他觉得,他爸为之付出生命的那行,带不来一点光。”
小满的手指悬在“通过”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她抬头,望向正一步步踏上“燎原号”的陆野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身旁的苏晚星:“星星姐,咱们烧的这把火……真的能照到那么远,那么黑的地方吗?”
苏晚星没有回答。
车轮缓缓启动,卷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像一道奔赴战场的狼烟。
“燎原号”驶出学院大门,汇入通往西方的滚滚车流。
车厢内,没有人说话,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嗡鸣声,和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都市。
随着车辆一路向西,绿色越来越少,黄色与灰色逐渐成为天地间的主宰。
当“燎原号”最终碾过一道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停在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工业城市心脏地带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引擎熄火的瞬间,一种比旷野更深沉、更压抑的寂静,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台满载希望的钢铁巨兽彻底淹没。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和尘埃的味道,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