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结束。墨韵拿起车钥匙,自然地提议:“我送你回学校吧,这个时间不太好打车。”
叶安歆没有拒绝。坐进墨韵那辆线条流畅、内饰简洁却透着低调奢华的轿车里,两人之间似乎因为刚才那番坦诚的对话,少了几分最初的隔阂,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联系。
“不怕我把你卖了?”
“我相信你不会,毕竟以你的能力也不差把我卖了这点钱,更何况,我的身份也不是很没有用。”
“你真有趣。”
车内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般掠过。叶安歆没有说话,靠在副驾驶座上,目光落在窗外,心思却全然不在景致上。
她忍不住用余光悄悄打量身旁开车的墨韵——她专注看着前方,侧脸线条清晰利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有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信、独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场。
这和她自己,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叶安歆习惯了安静,习惯了一方书斋与茶香,即使有时的活跃,但改变不了她自身的内敛。她的世界像温润的玉石。
而墨韵,则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钻石,耀眼、坚硬,适合在更广阔、更残酷的战场上闪耀。
裴渊……他那样一个同样身处商场、习惯了杀伐决断的男人,曾经喜欢的,竟然是墨韵这样的类型吗?而自己……叶安歆的心底泛起一丝难以忽视的迷茫和自疑。
她和他,看起来如此不同,那段始于家族安排的婚约,真的能维系下去吗?尤其是在了解了裴渊那沉重的过去,以及他曾与如此耀眼的女性并肩之后。
沉默在车内蔓延了片刻,叶安歆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墨小姐,我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你之前说,你并不知道我和裴渊有婚约。那为什么……你会那么笃定地告诉我,裴渊他很在意我?毕竟,我和他……看起来似乎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和自我怀疑。
正在开车的墨韵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平稳地驶入通往大学城的主路。
“叶小姐,”墨韵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你觉得裴渊应该喜欢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吗?”
她侧过头,飞快地看了叶安歆一眼,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温和的审视。
叶安歆被她问得一怔,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墨韵轻笑出声,转回头看着前方,语气平静而笃定:“叶小姐,你弄错了一件事。喜欢什么样的人,和需要什么样的人,有时候是两回事。尤其是在经历过重大挫折和背叛之后。”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回忆的意味:“我认识的那个裴渊,是在风暴中心挣扎的裴渊。我们很像,都是进攻型的性格,习惯用力量和头脑去抢夺、去守护。那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可以是所向披靡的搭档,但也可能……在疲惫的时候,无法给予对方最需要的柔软和慰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离开,除了现实考量,或许潜意识里也清楚,我们无法成为彼此停泊的港湾。我们都太硬了,硬到可能会互相伤害。”
“但是你呢,叶小姐,”墨韵的语气变得柔和而肯定,“你不一样。你的安静,你的温柔,你身上那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是裴渊在经历过那些之后,内心深处最渴望,也最需要的。”
她看了一眼叶安歆,眼神锐利:“他或许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这一点,但他的本能会驱使他靠近你。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的人,会本能地寻找温暖的火源。你对他来说,就是那团火。”
“至于婚约……”墨韵笑了笑,“那或许只是一个让他顺理成章靠近你的契机。但我能感觉到,他现在对你的在意,早已超越了婚约本身。那不是责任,是吸引,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靠近。”
车子缓缓停在了叶安歆宿舍楼附近的路边。
墨韵转过头,真诚地看着叶安歆:“所以,不要怀疑自己,叶小姐。你和我是不同,但这恰恰是你最大的优势。裴渊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翻版的自己,或者一个并肩战斗的士兵。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卸下铠甲、感到安宁的人。而这个人,显然是你。”
叶安歆怔怔地听着,墨韵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心上。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她和裴渊的关系。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动接受的一方,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存在,却从未想过,自己的“不同”,或许正是他所寻觅的。
“当然,这并无分毫贬褒之意。世间的女子,姿态万千:有如璀璨星辰者,聪颖灵慧,光芒夺目;有如和煦春风者,温柔体贴,抚慰人心;亦有如静默山川者,坚毅不息,蕴藏着深厚的力量;还有如温暖炉火者,沉静包容,予人安宁。各有其美,皆是独特的风景。”
墨韵看到红灯,将车停下来:“叶小姐蕙质兰心,很能理解的。”
“谢谢你,墨小姐。”叶安歆轻声说道,心情复杂难言。
“不客气。”墨韵微微一笑,“不用叫我墨小姐,太生疏了,你觉得呢?”
叶安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我叫你墨韵姐吧。”墨韵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挺喜欢你的。”
绿灯亮起,墨韵重新启动车子,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
“快回去吧。”
看着叶安歆下车,纤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宿舍楼的灯光里,墨韵才缓缓驱车离开。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灯火,轻轻叹了口气。
该说的她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她踩下油门,汇入车流,将那段属于别人的故事,彻底抛在身后。
而叶安歆,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耳边依旧回响着墨韵的话语。她感觉自己心中那座冰封的堡垒,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不是因为裴渊的强势,也不是因为他的“渗透”,而是因为,她似乎开始真正地、试着去理解那个男人坚硬外壳下的疲惫与渴望,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位置和价值。
一种全新的、混合着理解、心疼和隐隐期待的悸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裴渊不再仅仅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影子”。
他开始以一种更“正常”、也更难让人抗拒的方式,重新进入叶安歆的生活。
他依然会精准地提供她需要的学术资源,但不再匿名,而是附上简洁的留言:「此版本注释更详,或可参考。」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想尝但总是售罄的某家老字号糕点,然后让助理买来,以“顺路”的名义送到宿舍楼下,由宋卿倾大呼小叫地拎上来。
他甚至开始在她的朋友圈下,留下极其克制但存在的痕迹——可能只是对她分享的一首冷门诗歌,点一个赞。
这种转变是细微的,却带着一种郑重的、试图重新建立连接的诚意。他不再强势地宣告所有权,而是像一个耐心的追求者,开始笨拙地、却又极其精准地,重新了解她的喜好,回应她的需求。
叶安歆的心防,在那天听到他坦诚的“唯一”之后,已然松动了一大块。此刻面对这些细致入微的举动,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维持那份冰冷的疏离。
拒绝变得困难,因为他的方式总是恰到好处,不让她感到被施舍,也不让她有压力。
更重要的是,裴渊开始“报备”。不是事无巨细,而是关于墨韵,以及那个合作案。
他会发来信息:「与合作方会议,墨韵在场,议题如下……预计三小时。」附上一张会议议程的截图。
他会在项目遇到关键节点时,告诉她:「海外部分方案已最终确认,墨韵团队负责板块完结,后续将由其他人对接。」
他甚至在某次遇到明显的、试图将他与墨韵再次捆绑的商业炒作时,直接让法务部发出了措辞严厉的律师函,并将处理结果截图发给了叶安歆,附言:「清者自清,但不容他人做文章。」
这些行为,像是一颗颗定心丸,缓慢地、持续地,消解着叶安歆心中那根名为“墨韵”的尖刺。
她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猜忌,而是他主动摊开的、坦荡的行程和决绝的态度。信任,在这种近乎透明的“报备”中,一点点艰难地重建。
这天傍晚,叶安歆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新消息。这几天裴渊出差在外,联系比平时更少一些。
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的失落感,悄然掠过心头。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这种情绪,却在抬头时,猝不及防地看到了那个站在宿舍楼前梧桐树下的身影。
裴渊。
他似乎是刚下飞机,风尘仆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带着一丝难得的慵懒。
他就站在那里,昏黄的夕阳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柔和了他惯常的冷硬线条。
他的目光,穿越稀疏的人流,精准地落在她身上,沉静,专注,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等待。
叶安歆的脚步顿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向她走来,步态从容,直到在她面前站定。离得近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回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干涩。
“嗯。”他应道,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转,仿佛在确认什么,“刚下飞机。”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往的行人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吃饭了吗?”他问,语气自然得像是最寻常的问候。
“还没。”
“一起?”他发出邀请,不是命令,也不是强势的安排,而是带着询问的姿态。
叶安歆看着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又异常明亮的微光,看着他因为等待而微微被风吹乱的发梢,心底最后那一小块坚冰,仿佛在夕阳的暖光下,“咔嚓”一声,彻底融化了。
她曾经以为,划清界限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可现在她发现,真正的勇敢,或许不是逃避和否认,而是即使受过伤,即使前路未卜,也依然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去面对,去修复。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终于不再是一片冰封的荒原,而是有了细微的、真实的情感流动。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却让裴渊紧绷了几日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他眼底深处那抹一直存在的阴霾,仿佛被这温柔的夕阳彻底驱散。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接过了她怀里抱着的、那几本厚重的书。
动作熟稔,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
叶安歆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朝着校门外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次,不再是一前一后的追逐与抗拒,而是平行的、缓慢的同行。
他们之间,依旧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有很多心结需要慢慢梳理,信任的重建也非一日之功。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在夕阳下,彼此都朝着对方,迈出了艰难而又坚定一步的,新的开始。
冰封的河流终于迎来了破冰的春天,虽然水温依旧带着凉意,但潺潺的流水声,已经预示着生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