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昭醒在一片寂静里。
三日昏沉如坠深渊,梦中尽是火光与铃声,三百盏灯在她血脉里燃烧,照亮了无数被掩埋的姓名。
可当她睁开眼,视线却像蒙着一层灰雾,模糊不清。
她抬手摸向眼角,指尖沾了点湿意——不是泪,是血。
血从眼眶渗出,顺着颧骨滑落,在枕上洇开一朵暗红。
她没有惊慌。
疼痛早已麻木,心脉如裂帛之声日日回响耳畔,她知道自己正在碎。
可也正因如此,她听得更清了。
亡者的声音,从未这般密集。
“冷……好冷啊……”
“姐姐,我疼……”
七道稚嫩的魂音围在床前,细若游丝,却执拗不散。
她们不哭不闹,只是站着,手里提着半熄的灯,灯芯摇曳,映出小小的脸庞——全是孩子,不超过十岁,穿的是守言族旧式素衣,领口绣着一圈极淡的灯纹。
林晚昭缓缓坐起,喉咙干哑如砂纸摩擦。
沈知远就守在帐外,听见动静立刻掀帘而入。
他眸色一沉,快步上前扶住她肩:“别硬撑。”
她没答话,只将右手摊开。
那块褪色布片静静躺在掌心,边缘磨损,红线将断未断。
是她在地宫最后一刻攥住的东西,也是母亲遗物的一角。
沈知远递来温水,低声:“你昏迷时一直攥着它,像怕丢了命根子。”
林晚昭指尖摩挲绳结,忽然一顿。
记忆翻涌而来——多年前雨夜,母亲抱她坐在檐下,指尖绕着这根红绳打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叫‘守言结’,系住命,也系住根。咱们林家女儿,耳朵通幽,心要更稳。若有一日你听见孩子哭,却不见人影……别回头,先看手里有没有绳。”
那时她不懂,只当是哄睡的童谣。
如今她懂了。
她猛地抬眼,瞳孔颤动:“那些孩子……地宫里围着我的……也是守言族人。”
沈知远神色骤紧:“你说什么?”
“不是冤魂乱聚。”她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是七具尸骨未归,魂不得散。她们被人烧了,骨粉被磨碎,混进香料卖去安魂——可安的哪门子魂?那是她们自己的骨!”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轻响,程九娘提着药箱进来,面冷如霜。
她不说话,只搭上林晚昭手腕,银针轻划其腕内侧。
皮肤之下,竟有金丝缓缓浮现,如活物般蜿蜒游走,缠绕脉络,形似灯芯。
“果然是‘灯痕’。”程九娘冷冷道,“燃魂者遗毒入血,每触一次遗骨,毒便深一分。你唤醒回响灯鼎,已耗尽魂力,再这般下去……七具归完,你便是第八灯。”
屋内骤静。
沈知远眉头紧锁:“可有解法?”
“无药可解。”程九娘收针,“除非——她不再碰骨,不再听魂,彻底斩断血脉感应。”
林晚昭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丝,它们像烙印,也像誓约。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也极痛。
“若我不归他们名,谁来归?”
她说完,抬手将红绳缠回腕间,打了个死结。
就在这时,林念安抱着一叠卷宗冲进来,发丝凌乱,眼中却燃着火:“姐,我查到了!破誓户供词里,十几个人都曾从‘城南鬼市’买过‘安魂粉’!说是能镇梦魇、驱阴祟,富户争着抢购!”
沈知远眸光一凛:“安魂粉?”
“是幌子。”林念安咬牙,“我拆了三包样品,里面混的是骨粉,还有……守言族特有的灯灰染料。骨源标记显示,出自雁门关外乱葬岗——那地方十年前埋过一批‘疫亡孩童’,实则全是被灭口的守言旁支。”
林晚昭缓缓闭眼。
母亲临终前的话再度响起:“他们怕我们说话,所以烧我们的嘴;怕我们记事,所以毁我们的骨;可只要还有一个人听见,守言就未绝。”
她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悲怯,唯有一簇焚尽生死的火。
“他们把孩子烧成灰,还卖给人安魂?”她冷笑,声音轻得像风,却冷得刺骨,“好啊……那就让他们看看,灰里能不能开出花来。”
沈知远看着她,忽觉心口一紧。
他知道她已下定决心。
不是复仇,是归名。
是替那七双至死未闭的眼,讨一个名字,一寸光。
夜风穿窗,吹动檐下未熄的回响灯,灯火微晃,映在她腕间红绳上,竟似有微光一闪而过。
她不动声色,只将双生铃残片轻轻按在心口。
铃未响。
可她指尖忽地一颤——血流似被什么牵引,微微逆涌。
她垂眸,看向摊开的布片边缘。
那将断未断的红线,在灯下泛出极淡的青光,如同……回应某种沉睡的召唤。
夜色如墨,鬼市如鬼。
城南三更,百灯俱熄,唯有街角歪斜的灯笼还晃着幽绿火光,照得石板路泛出湿漉漉的青。
这是一处藏在旧河道下的黑市,专做阴物买卖——香灰、咒符、招魂幡,还有那些从不写明来路的“安魂粉”。
林晚昭立在摊前,披着斗篷,血从眼眶缓缓渗出,在面纱上洇成暗痕。
她不擦,也不避,任那痛楚如丝线般牵动心脉。
她知道,每一步靠近真相,她的身体便崩裂一分,可她更知道——若她不走,那七双眼睛,将永远睁着。
沈知远立于三步之外,袖中藏刃,目光如鹰扫视四周。
林念安则悄然记下每一处摊位的标记与交易人的脸。
三人无声配合,如一张缓缓收紧的网。
而前方,老蒯正翘着二郎腿,啃着鸡腿,油手在脏布上一抹,便掀开木箱:“姑娘要‘灯骨粉’?最老的?嘿嘿,可遇不可求啊。”
林晚昭没说话,只将腕间红绳轻轻一抖,双生铃残片悬于风中——铃未响。
可她血流忽颤,如被无形之手攥紧。
她抬眼,盯住那箱中灰白粉末。
在常人眼中,那不过是寻常香料,可她眼中,那骨粉竟泛出极淡青光,如萤火沉水,微弱却执拗,仿佛在哭。
“我出双倍价。”她声音轻,却字字如钉,“只要最老的那一炉。”
老蒯眼睛一亮,搓着手笑道:“姑娘好眼力!这可是北境‘焚童祭师’亲手炼的第七炉,香三日不散,镇魂驱煞,连阎王见了都退三步!”
沈知远眸光一冷,不动声色记下老蒯背后阴影里一闪而过的交易人影——黑袍,独臂,腰佩铃铛。
林晚昭却已蹲下身,指尖挑起一撮骨粉,缓缓抹在唇下。
沈知远心头一紧:“昭儿!”
她已闭眼。
刹那间,血如逆流,魂识骤裂——
幻象炸开。
雪地,祭坛,七童跪缚,灰袍老者捧铃诵咒,火舌如蛇舔上第一双小手。
孩童未哭,只抬头望天,眼中有光,似在默念族誓。
火焰吞没手指的瞬间,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姐……”,如风过耳。
“啊——!”林晚昭猛然睁眼,冷汗浸透后背。
她左手一翻,掌心已被银簪割破,血珠滴落骨粉——
血未散,反成一线,如活蛇蜿蜒,逆流而上,直指城北荒地!
“第一具骨,”她声音沙哑如刃刮石,“在那儿。”
风忽止。
袖中红绳,无风自紧。
她低头,指尖轻抚绳结——那一瞬,竟似有小小手指,隔着生死,轻轻回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