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乌鸦飞至北方荒原,将消息传递至无形,而此刻,威尔斯的营帐内,一场谋划正悄然进行……
夜风穿过营帐缝隙,吹得油灯摇曳不定。灯影在威尔斯书房的羊皮地图上爬行,像一只缓慢蠕动的虫。那张未焚尽的草图仍压在案角,火舌啃噬过的边缘焦黑卷曲,如同枯叶。他昨夜反复描画三寨兵力分布时,笔尖曾在此处顿住——东部防线若再推进五十里,便可截断王都北援的咽喉。可就在他即将落笔标注“可袭”二字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似有重物压上屋脊瓦片。
他没有抬头。
卡恩今日第三次踏入伤员营帐了。自小隆德平乱归来,这位亲信便负责照料战损士卒,本是稳妥差事。可近两日,他总在换药间隙长久伫立,目光穿过营帐缝隙,望向北方荒原。威尔斯起初以为他只是疲惫所致,直到昨夜医护兵出营时,肩上尸袋的轮廓略显异常——底部多出一道硬折,仿佛夹着板状物。
威尔斯将羽毛笔浸入墨水,却未落笔。他记得授封那日,初火残魂落入掌心的瞬间,火焰蜷缩如受惊之蛇。当时他以为是残火将熄,如今想来,或许那火是在排斥什么。忠诚不该需要攫取,而应如呼吸般自然。可眼下,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滞涩。
他召来卡恩时,天已近午。阳光斜切过营门,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金线,将两人分隔两侧。
“你常去看那些伤兵。”威尔斯开口,声音平稳,像在谈论天气。
卡恩垂首:“他们流血太多,我怕伤口溃烂。”
“你怕的不是溃烂。”威尔斯缓缓起身,绕过案几,“你怕的是我们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卡恩喉结微动,但未反驳。
威尔斯盯着他脖颈处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一次伏击留下的,当时卡恩替他挡下一箭。他曾以为这道疤是忠诚的印记,如今却怀疑它是否早已成为负担。人对旧恩的感激会随时间风化,而恐惧却会在暗处滋长。
“若你想走,”威尔斯忽然说,“我不拦你。”
卡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但你要明白,”威尔斯走近一步,声音低沉,“走出这营门的人,不会再有归路。我不是葛温,不会赐你初火残魂作饯行礼。你若离去,便只是个逃兵,风会啃噬你的名字,沙会掩埋你的足迹。”
卡恩嘴唇微颤,终是低头:“属下从未想过背叛。”
“很好。”威尔斯拍了拍他的肩,“从今日起,你暂离前线,去后营清点粮秣。”
卡恩退下时脚步略显踉跄。威尔斯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敲击袖口暗袋——里面藏着一枚从医护兵尸袋纤维中抽出的蜡封小管,内有半片烧焦的纸角,写着“灰塔”二字。他没有当场揭穿,因为他需要的不是叛徒,而是诱饵。
他知道有人在窥视。
当夜,风势转急。废弃磨坊的石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一具被剥去皮肉的骸骨。医护兵裹紧斗篷,将尸袋靠在墙边。不多时,一道黑影自北而来,披着褪色的灰袍,袖口滑出半枚铜牌,刻着“灰塔三卫”。他接过信,未拆阅,只将铜牌在掌心压了片刻,随即塞入怀中。
“卡恩何时能动身?”他问。
医护兵摇头:“威尔斯已将他调离前线,恐有察觉。”
灰袍人冷笑:“他若真察觉,此刻该抓的是你,不是调开他。”他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告诉卡恩,灰塔不收无信之人。若他真心投靠,须带一份‘货’来——比如,东部三寨的布防图。”
话音落,人影已没入荒原。
而就在磨坊西侧三十步外,一座倾颓的谷仓顶上,一名披着重甲的士兵伏于屋脊,右肩微倾,盾牌紧贴瓦面。他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青铜笔,在羊皮卷上刻下:“灰塔接头,索要布防图。卡恩未现身,信由医护兵代递。”刻毕,他将卷轴封入防水皮囊,系于臂甲内侧。风掠过他面甲缝隙,带起一丝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营地深处,蕾娜正蹲在医护兵住处的床下。她指尖捻着一缕纤维,与尸袋材质一致,但边缘有蜡渍残留。她曾在威尔斯书房见过类似的封蜡——深褐带金丝,专用于军情密函。她立刻意识到尸袋可能藏有秘密,也明白了卡恩的异常举动。
她起身时碰倒了角落的药箱,几粒黑色药丸滚落。她拾起一颗,放入口中轻咬——苦涩中带腥,是止血散无疑。可止血散不该呈颗粒状,通常为粉末。她忽然想起昨夜卡恩端来的药汤,颜色略深,气味微异。那时她只道是药材陈旧,未曾多想。
此刻,她明白了。
卡恩不是动摇,他是已经在行动。
她召集了三名心腹,在营后柴堆旁会面。四人围成一圈,火光被刻意压低,只余一点红晕映在脸上。
“他把信送出去了。”蕾娜低声说,“通过医护兵,交给了灰塔的人。”
一人皱眉:“灰塔早被王都削权,只剩三卫残部,投他们有何用?”
“正因为弱,才好操控。”另一人冷笑,“强者不会收留叛徒,弱者却会把叛徒当救命稻草。”
“可威尔斯已将卡恩调离。”第三人语气迟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蕾娜摇头:“若他知道,卡恩此刻已在地牢。但他只是调离,说明他想等——等更多人露出破绽。”
火堆忽然噼啪一声,溅出几点火星。
“那我们呢?”最后一人终于开口,声音发紧,“卡恩能走,我们为什么不能?”
无人回答。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灰烬,在空中划出扭曲的弧线。远处哨塔上的火盆依旧燃烧,但火焰颜色略显青灰,烟柱笔直如钉,竟不随风偏移。值守士兵揉了揉眼,以为是夜雾所致,殊不知那烟形与数日前东门宫外如出一辙。
柴堆旁,四人沉默良久。
众人意识到局势复杂,各自心中都有了不同的打算。
最终,蕾娜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钉,插入地面裂缝:“明日我值夜巡,若有人愿随卡恩之路,子时到北沟换岗处,留下此钉为号。”
三人各自取了一枚,藏入袖中。
他们散去后,柴堆余烬渐熄。月光斜照,映出屋檐一角的黑影——那名重甲士兵仍伏于谷仓顶上,右肩盾牌在冷光下泛着哑色。他缓缓抬起左手,从颈后取出一枚细小的骨哨,含入口中,却未吹响。只是用舌尖轻轻抵住哨孔,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风再次掠过营地,掀动一顶无人的帐篷。
士兵忽然侧耳,似听见了什么。他缓缓转头,望向北方荒原——那里,一只乌鸦正落在磨坊残垣之上,右爪残缺,羽毛微乱。它不鸣,只将喙轻轻啄了两下石雕的眼睛。
士兵收回视线,将骨哨取下,握在掌心。
他掌纹深处,有一道旧疤,形状恰似倒五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