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师爷那间充斥着墨香与隐秘的签押房出来,林闻轩心头的沉重感并未减轻,反而添了几分对人心的审慎。他信步走在回廊下,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这云山县盘根错节的局面,却见昨日引他入衙的那个老衙役匆匆而来,躬身禀告:
“县尊大人,赵大人请您后花园一叙。”
赵大人?赵德柱?林闻轩心中一凛。该来的,总会来。这位掌控云山县多年的正印知县,终于要正式与他这个新来的二把手会面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头带路。”
县衙的后花园,与前面公堂衙署的肃穆截然不同。虽无江南园林的精致,却也颇有几分野趣。几株老树虬枝盘曲,一座小小的假山堆砌在池塘边,池水算不上清澈,几尾红鲤懒洋洋地游弋。此刻,在假山旁的一处石亭内,一个身着常服、体型富态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欣赏着池中景致。
引路衙役在亭外止步,躬身退下。林闻轩缓步走入亭中,拱手道:“下官林闻轩,见过赵大人。”
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只见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皮白净,一双眼睛不大,却颇有神采,未语先带三分笑,给人一种和气生财的观感。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缎便袍,腰间束着一条玉带,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与这穷困县城格格不入的富态与滋润。
“哎呀呀,林县丞不必多礼,快请起,快请起!”赵德柱笑容可掬,声音洪亮,上前虚扶一下,态度显得十分热情,“昨日接风宴仓促,未能与林县丞好生叙谈,今日得闲,特备清茶一盏,你我同僚,正好说说体己话。”
他引林闻轩在石凳上坐下,石桌上早已摆好一套紫砂茶具,茶香袅袅。单看这茶具的质地和茶叶的香气,便知价值不菲。
“赵大人客气了。”林闻轩依言坐下,姿态恭敬,却不显谄媚。他飞快地打量着这位顶头上司,试图从这张和气的脸上看出些端倪。
“林县丞年轻有为,一榜进士出身,前途不可限量啊!”赵德柱亲手为林闻轩斟上一杯茶,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羡慕,“不像赵某,蹉跎半生,也只能在这穷山恶水间,勉力维持罢了。”
“赵大人过谦了,云山县在大人治下,想必政通人和,下官初来,正需向大人多多请教。”林闻轩顺着他的话头,说着官场上的客套话。
“呵呵,政通人和谈不上,不过是尽力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事罢了。”赵德柱摆了摆手,抿了一口茶,话锋随即一转,那双带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不过,林县丞啊,你既到了这云山县,有些本地的情况,本官还是要与你分说分说,免得你日后行事,不知深浅,徒惹麻烦。”
“请大人明示。”林闻轩知道,正题要来了。
赵德柱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咱们这云山县,地处边鄙,民风……嘿嘿,可不算淳朴。山多地少,产出有限,百姓穷困,这衙门的用度,更是捉襟见肘啊。”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林闻轩的神色,继续道:“朝廷那点俸禄,你我也都知道,养家糊口尚可,若要应付这上下打点、人情往来,那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呢,本地便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大家心照不宣,也是为了能把差事顺利办下去。”
“不成文的规矩?”林闻轩故作不解。
“正是。”赵德柱笑了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譬如,这县衙上下百十口人,总要吃饭吧?逢年过节,总要给上官表表心意吧?还有这迎来送往,同僚交际,哪一样不要银子?光靠朝廷拨款,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见林闻轩沉默不语,便说得更直白了些:“所以呢,下面各乡各里,有些‘孝敬’,也是常情。还有这刑名钱谷,其中也自有些……嗯,灵活处置之处。只要不出大格,不惹出民变,上官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林县丞是聪明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林闻轩心中冷笑,这“灵活处置”,只怕就是贪墨枉法的遮羞布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赵德柱见他似乎“上道”,脸上的笑容更盛,“你放心,跟着本官,绝不会让你吃亏。该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只要咱们上下齐心,把这云山县经营好了,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他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地暗示共同分赃了。林闻轩只觉得手中的茶杯有些烫手,心中那股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感再次涌现。他若点头,便是默认了这肮脏的规则,从此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若拒绝,便是立刻站到了赵德柱的对立面,在这云山县恐怕将寸步难行。
“下官……初来乍到,于钱谷刑名尚不熟悉,还需些时日熟悉公务。”林闻轩选择了暂时回避,没有直接回应那“好处”之说。
赵德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无妨,无妨!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有不懂的,多问问钱师爷,他是个明白人。” 他特意在“明白人”三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在提醒林闻轩,钱师爷也是他们这个“体系”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来到亭外,禀报道:“老爷,张屠户送来了这个月的‘鲜货’,您看……”
赵德柱眉头一皱,呵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没见本官正与林县丞说话吗?些许小事,自行处置便是!”
那管家喏喏连声,退了下去。
林闻轩却听得明白,“鲜货”?只怕不是普通的猪肉那么简单。联想到钱师爷方才与张屠户的密谈,这张屠户在云山县的能量,恐怕不容小觑,而且与赵德柱关系匪浅。
这个小插曲过后,赵德柱似乎也失去了继续“点拨”的兴致,又闲聊了几句风土人情,便端茶送客。
林闻轩起身告辞,离开了后花园。走在回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掩映在树丛中的石亭,赵德柱那富态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
这位赵公给他的初印象,远比想象中更复杂。表面和气,内里精明;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步步为营。他不仅自己贪婪,更试图将整个县衙,包括他这个新来的县丞,都绑上他的利益战车。他用“规矩”、“常情”、“好处”这些字眼,精心包装着那条腐败的潜规则。
与钱师爷那种隐藏在幕后的精明算计不同,赵德柱的贪婪更直接,更理直气壮,也更具压迫感。他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云山县,让你无处可逃。
回到自己的廨舍,林闻轩关上门,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云山县的真相,正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一层层地剥开在他面前。架阁库的铁皮柜,钱师爷的暗账,赵德柱的“规矩”,还有那张屠户神秘的“鲜货”……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腐败系统。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漩涡的边缘。是随波逐流,融入这潭浑水,换取所谓的“前程”和“好处”?还是坚守本心,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试图去挑战这看似牢不可破的规则?
这个抉择,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艰难。赵德柱那看似和气的“初印象”,如同一把软刀子,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他知道,接下来,更直接的考验——比如那所谓的“冰敬”、“炭敬”——很快就会接踵而至。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这双本该用来执笔安民、书写抱负的手,难道真的要用来接过那些沾着民脂民膏的肮脏银两吗?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一如林闻轩此刻的心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