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委员的袖标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将沈雯晴从“普通同学沈雯晴”划入了“需要负责且可以理所当然被要求付出更多的沈雯晴”。班上的女生们,尤其是高倩、顾雯所在的那个小圈子,以及吕欣那拨人,对待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种微妙而一致的变化。
表面上的客气还在,但那种客气里多了层隔膜,以及一种“既然你是劳动委员,那这事就该你管”的理所当然。值日安排表发下去,立刻就有人娇声抱怨。
“哎呀,怎么周四是我呀?周四我放学后要去上钢琴课,能不能换一下?”说这话的是陈雅,新任的文艺委员高倩的跟班之一,她蹙着眉,指甲染着淡淡的粉色。
“周五也不行啦,我妈妈要来接我出去吃饭。”另一个女生接口。
若是以前的沈雯晴,或许会试着协调,或自己顶上。但现在的沈雯晴,心里揣着那口被硬塞了“劳动委员”头衔的闷气,眼神平静地扫过她们,拿起笔,在值日表上做了个记号,声音清晰得不带情绪:“值日表是按学号轮流的,公平起见,不予调换。有特殊情况的,可以自己私下找同学换,换好后把双方学号报给我备案。如果找不到人换,那就按时完成值日。放学后我会检查,不合格的,第二天需要重做,并计入班级操行分。”
她公事公办的语气让几个女生噎了一下。高倩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嘴角却微微向下抿了抿。顾雯嘀咕了一句:“还真当回事了……”
这仅仅是开始。大扫除时,几个女生聚在一起聊天,手里的抹布半天不动一下。沈雯晴走过去,也不催促,只是拿着本子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们。那目光没什么威慑力,却足够让偷懒的人感到不自在。等她走开,背后便传来压低的笑声和议论:“瞧她那认真劲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呗。”
沈雯晴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她甚至开始“活用”班主任赋予的这点小小权力。她把明明关系一般、甚至暗地较劲的吕欣和李珍丹分到一组擦窗户;让喜欢指挥别人的顾雯和另一个同样娇气的女生去打扫最脏的卫生角。总之就是能让她们不爽就让她们不爽,还不给她们分配男生。
看着她们不得不凑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脸色别扭的样子,沈雯晴心里那口郁气才稍稍纾解。你们不是推我当这“劳碌官”么?行,那我就用这官职的规则,给你们也找点“事”做。男生们那边反倒简单,她直接按座位或自愿组合,只强调一句“活干完,场地干净”就行。比起女生间复杂的心思,男生们抱怨几句,倒也手脚利落,就是谁要是去主动帮某些女生干活,那就等着被其他男生嘲笑吧。
然而,更让她在意的是另一种变化。不知从哪天开始,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女生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不再是之前那种单纯的排斥、嫉妒或看好戏,而是一种掺杂着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难以形容的窥探。
有时在走廊擦肩而过,她能感到对方飞快投来一瞥,然后迅速移开,与同伴交换眼神。有时在食堂排队,她能听到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当她回头,声音便戛然而止,只剩下几双躲闪的眼睛。那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她的衣着、言行上,而是更露骨地扫过她的全身,从短发到脖颈,从肩膀到腰身,仿佛在寻找什么证据,确认某种传闻。
这种被当成异类细细打量的感觉,比直接的言语排挤更让她如芒在背。她熟悉这种感觉,在黄羊镇时,这感觉曾如影随形,只是那时伴随的是“人妖”、“怪物”、“不男不女”这样恶毒的标签。如今在知行中学,标签尚未明确,但那探究的、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已然复现。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警铃微作。流言已经起了,只是还未传到她耳朵里。源头在哪里?黄羊镇吗?还是……她想到了微机课上,高倩和顾雯对她那个“男号”的留意。不,她们顶多觉得她古怪,不至于想到那个方向。更大的可能,还是来自“故乡”。
这天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沈雯晴看见王玉倩和方韫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没有像其他女生一样凑堆聊天或看男生打球。她走了过去。
“怎么不过去?”她指了指高倩她们那边。
王玉倩撇撇嘴:“没意思,听她们显摆新裙子,还不如在这儿吹风。” 方韫则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沈雯晴在她们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跑动的人影,状似随意地问:“玉倩,方韫,你们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些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王玉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抓了抓头发,眼神有些飘忽:“啊?有吗?没、没注意啊……”
方韫抬起眼,看向沈雯晴,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
沈雯晴的心沉了沉。果然,她们知道什么。
“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也算是朋友吧?”沈雯晴转过头,目光平静却带着坚持,轮流看向两人,“如果听到什么关于我的闲话,告诉我,好吗?总比我自己瞎猜强。”
王玉倩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看了看方韫。方韫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轻声开口:“是……有一些不好的话。”
“是什么?”沈雯晴追问,语气依然平稳。
王玉倩像是下了决心,凑近些,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带着气愤:“是高一年级,有个从黄羊镇转学过来的男生,好像跟你原来是一个中学的。他……他跟别人说,说你以前……以前根本不像个女生,声音粗,样子也……还说……”她顿了顿,难以启齿,“说你可能是个‘二椅子’,是……是阴阳人。”
“二椅子”三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沈雯晴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比起黄羊镇当面泼来的脏水,这种背后的窃窃私语,似乎已经“文明”了许多。
她没有立刻说话,脸上也没有出现王玉倩和方韫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慌乱。相反,一种奇异的、近乎释然的神色,从她眼底缓缓浮现。最深的秘密,最恐惧的过往,被人以如此方式揭开,她反而有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她沉默太久,久到王玉倩忍不住担心地碰了碰她的胳膊:“雯晴,你……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那男的就是嘴贱!我们都不信!”
方韫也轻轻点头,眼神里满是担忧和肯定。
沈雯晴看着她们真诚而急切的脸,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疲惫,也有些坦然。她之前一直小心隐瞒,生怕这“异常”的过去成为新环境的阻碍,成为友谊的毒药。但现在,秘密以最糟糕的方式泄露了,而眼前这两个女孩的第一反应是维护她。
或许,可以尝试信任。
“他没完全说错,”沈雯晴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两人耳边,“至少,关于我以前不太像女孩这部分,是真的。”
王玉倩和方韫瞬间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雯晴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远处空旷的操场,用一种平铺直叙、仿佛在说别人故事的语调,缓缓道来:“我生下来的时候,外表……有些地方不太明确。医生说是先天性的激素问题,导致发育有些异常。在我第一次肚子痛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男孩子。”
两个女孩屏住了呼吸,连远处操场上的喧闹都仿佛隔了一层。
“所以,我在黄羊镇上学,一直是被当成男孩养大的,叫沈文勤。”她说出这个尘封的名字,心里一片奇异的平静,“后来,家里带我去做了详细的检查和手术。手术过去差不多半年了吧,初潮到现在也一年了。慢慢的我就从柔弱的小男孩变成现在这样。”沈雯晴说着走远一点,把自己的身材向两个女孩秀了一遍。
她省略了重生这个最核心的秘密,只陈述了这具身体客观的医学史。即便如此,信息量也已足够让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头脑空白。
王玉倩嘴巴张了又合,半晌才找回声音:“所、所以……你真的是……从……从男孩变成女孩的?”她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方韫则紧紧抿着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沈雯晴,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事实,并试图理解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不是‘变成’,”沈雯晴纠正,语气认真,“我染色体一直是女性,只是身体发育走偏了。手术和药物是把我‘纠正’回我应该有的样子。就像……一棵树一开始长歪了,园丁把它扶正,它还是一棵树,只是现在笔直了。”她用了一个简单的比喻。
这个比喻让王玉倩似懂非懂,但重点似乎偏移了。她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眼睛亮得惊人,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带着少女特有的、对未知领域既羞涩又大胆的探究:“那……那你以前当男生的时候,也站着上厕所吗?”“你们男生在一起都聊什么?真的会看那种……杂志吗?”“你打过架吗?男生打架是不是特别狠?”“你、你喜欢过女生吗?当男生的时候?”
问题越来越私密,王玉倩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方韫也听得耳根发烫,但却没有阻止,同样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沈雯晴。
沈雯晴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她们纯粹的好奇而非恶意,心中最后一丝紧张也消散了。原来,女生私下里也会对这些“男生的事”如此感兴趣。
她斟酌着,挑了一些能回答的:“上厕所……是的,以前是那样。男生聊天,无非就是游戏、运动、偶尔吹吹牛,跟女生聊明星八卦差不多。打架……打过,但不多,男生解决问题有时候比较直接。” 至于喜欢过谁,她含糊地带过了,“那时候心思不在这个上面。”
每一个答案都让王玉倩发出低低的惊叹,像是在听天方夜谭。方韫虽然问得少,但听得极其认真,偶尔还会因为沈雯晴描述某个细节而微微脸红,眼神却亮晶晶的。
这场树荫下的“坦白会”和“问答课”,持续到体育课结束铃声响起。王玉倩和方韫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沈雯晴,目光里最初的震惊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取代——有同情,有钦佩,有不可思议,更有一种得知了绝大秘密后的、更加紧密的联结感。
“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王玉倩最后总结般地说,用力拍了拍沈雯晴的肩膀,这次充满了笃定的支持,“你就是沈雯晴,是我们的室友,这就够了!”
方韫也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你和我们说这些。”
沈雯晴看着她们,心头暖流淌过。暴露秘密固然有风险,但换来的理解和同盟,或许更加珍贵。她知道,关于她的流言不会就此停止,或许还会愈演愈烈。但此刻,有了身边这两份坦然的理解,她忽然觉得,那些躲闪的目光和背后的私语,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面对了。
旧日的阴影再度笼罩,却也在这一刻,照进了新的光亮。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对两个朋友笑了笑:“走吧,回教室。还得准备应付下午的劳动委员检查呢。”
三人并肩朝教学楼走去,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密地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