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侯府诗会风波,如同投入静潭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师各个角落。萧景珩那首石破天惊的《出塞》诗,非但令吴谦、孙耀等纨绔颜面扫地,计划落空,更以其雄浑苍凉的家国情怀与超凡脱俗的诗才,深深震撼了在场诸多勋贵、文士,其名望在士林之中陡然攀升。昔日那些关于他“幸进”、“江郎才尽”的流言蜚语,在此绝对的实力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不攻自破。
然而,名望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带来敬仰与机遇,也必然引来更多、更复杂的关注与算计。尤其是在这波谲云诡的帝都官场,一个毫无根基、却骤然声名鹊起的新科进士,无疑会成为各方势力眼中值得留意、乃至试图拉拢的棋子。
这一日,翰林院散衙后,萧景珩回到青鱼巷小院不久,便有不速之客登门。
来人身着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作寻常管家打扮,面容精干沉稳,眼神锐利。他递上的名帖却非同小可——乃是当朝三皇子,肃郡王梁斌府上的首席幕僚,姓冯的拜帖。帖上言语极为客气,言称“慕萧修撰诗才,王爷心甚喜之,特遣某前来拜会,请教诗文雅事”。
萧景珩心中顿时一凛。三皇子梁斌,乃元景帝膝下几位成年皇子中较为活跃的一位,其母妃出身不俗,在朝中颇有势力,素以“礼贤下士,喜好诗文”闻名,门下聚集了不少文人清客。此刻遣心腹幕僚前来,所谓“请教诗文”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意图,昭然若揭——乃是见其声名渐起,欲行拉拢之事。
他深知,皇子结交朝臣,乃是官场大忌,尤其对于他这等初入仕途、根基浅薄的新进官员而言,一旦卷入皇子争储的漩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然则,直接拒之门外,亦恐开罪贵人,平白树敌。
思忖片刻,萧景珩神色平静地将冯先生迎入书房,吩咐萧安看茶。
冯先生落座后,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先就近日流传的《出塞》诗,着实夸赞了一番,言词文雅得体,显是精通文墨之人。他笑道:“萧修撰大才,一首《出塞》,道尽边关苍茫,家国情怀,令人击节赞叹。我家王爷素来爱才,闻此佳作,更是欣喜不已,常言道‘如此英才,埋首案牍,实乃朝廷之憾’。” 话语之间,捧高之意明显,并巧妙地将三皇子的赏识传递出来**。
萧景珩谦逊应对,只道:“学生偶有所感,信口胡诌,实不敢当王爷如此谬赞。翰林院乃清要之地,编修史籍亦是分内之事,学生学识浅薄,正当潜心学习,不敢言憾。” 言语滴水不漏,既感谢了赞誉,又将话题引回本职,丝毫不接那“朝廷之憾”的引子。
冯先生目光微闪,知对方警惕性极高,便不再绕弯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萧修撰过谦了。王爷之意,实是惜才。如今朝堂之上,虽表面平静,然……”他略作停顿,观察萧景珩神色,见其面色如常,并无好奇或迎合之色,便继续道:“王爷深感,朝廷需锐意进取、勇于任事之青年才俊,方能匡扶社稷,刷新吏治。以修撰之才学见识,若仅困于书斋,岂非明珠暗投?王爷愿为修撰引荐,于更广阔之天地,一展抱负。” 话语中,暗示投效之意已十分明显,并抛出了“更广阔天地”的诱人前景。
萧景珩心中明镜也似。他知道,此刻若表现出丝毫的动摇或热切,便会被对方视为可乘之机。他沉吟片刻,神色愈发诚恳而淡然,起身对冯先生拱手一礼:
“冯先生厚意,王爷错爱,学生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先郑重致谢,礼数周全。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静而坚定:“然,学生一介寒微,蒙圣上隆恩,得中进士,授此清职,已是惶恐万分,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 抬出皇帝恩典,表明忠君之本。
“翰林修书,看似琐碎,实乃传承文脉、记录国史之要务。学生资质鲁钝,正当借此良机,沉心静气,研读经典,增广见闻,夯实根基。于经史子集之间,略窥治国安邦之道,方不负圣上与朝廷期许。” 强调本职工作的意义,表达踏实做事的态度**。
“至于先生所言‘更广阔天地’,”萧景珩微微摇头,露出一抹略带惭愧的笑意,“学生年轻识浅,于朝政大事尚无半分阅历,安敢妄言‘抱负’?此刻唯有勤勉本职,谨守臣节,方是正途。结党营私,非读书人所为;攀附权贵,更非学生之志。” 话语清晰明确,直接点明并拒绝了“结党”“攀附”的可能性**。
最后,他再次躬身:“王爷美意,学生心领。然学生之志,仅在青灯黄卷,文字之间。但求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修信史,于愿足矣。还望先生回禀王爷,恕学生愚钝,难堪大任。” 态度谦卑至极,却将立场表达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感激,又严守了臣子本分;既彰显了志向,又彻底堵死了被拉拢的可能。
冯先生听完,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与冷意。他久历世事,深知这等绵里藏针的拒绝,远比直白的对抗更为决绝。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修撰,见其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竟无半分虚伪或忐忑,心中不由暗自凛然。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心志之坚,眼光之远,应对之老练,远超其年龄与阅历。
“既如此……”冯先生缓缓起身,脸上重新挂上淡然的笑容,却已不似初时热络,“修撰志存高远,潜心向学,实乃士林楷模。冯某定将修撰之言,原原本本回禀王爷。告辞。” 言语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先生慢走。”萧景珩亲自送至院门,礼数周全。
送走冯先生,萧景珩回到书房,面色沉静如水。他深知,今日虽暂时挡过一劫,却也彻底得罪了这位权势不小的三皇子。然他心中无悔。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卷入夺嫡纷争,成为他人棋子,不如坚守本心,在看似边缘的位置积蓄力量。
与此同时,肃郡王府内。
三皇子梁斌听了冯先生的回报,原本温和带笑的面容,瞬间阴沉下来。他手中把玩的一枚和田玉扳指,“啪”地一声被捏得指节发白。
“好一个‘青灯黄卷,文字之间’!”梁斌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气,“好一个‘但求为往圣继绝学’!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识抬举的东西!”
他本以为,以自己皇子之尊,亲自派人示好,对方一个毫无背景的新科进士,理应受宠若惊,感恩戴德才是。没想到,竟被如此干脆利落、不留情面地拒绝!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王爷息怒。”冯先生低声道,“此子… 心性非同一般,言辞谨慎,立场坚定,恐非… 易与之辈。”
“哼!”梁斌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有才便可恃才傲物? 本王看得起他,是他的造化!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就让他好好在翰林院… 修他的书去吧!” 话语中,威胁之意毕露。
他原本只是想顺手收服一枚有用的棋子,如今却因对方的拒绝,反而生出了强烈的忌惮与不满。一个不受控制、且潜力巨大的年轻人,在他眼中,已从“可用的才俊”变成了“需要警惕的变数”。
拉拢不成,反生忌惮。萧景珩的仕途之上,无形中又多了一位位高权重的潜在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