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榭水阁之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或好奇,或担忧,或讥诮,或幸灾乐祸,皆死死锁定在那临窗而立、负手望天的青衫身影之上。
吴谦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手中折扇轻摇,仿佛已看到萧景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却只能拼凑出几句苍白无力、贻笑大方的诗句的狼狈模样。他身旁的孙耀等人,亦是面露讥讽,交头接耳,低声嗤笑,已然准备好了一番刻薄的奚落之词。
那寒门进士韩章,双手紧握,面色紧张,眼中满是焦虑与不忍。其余宾客,大多亦是屏息以待,心中各有揣测。在这勋贵云集、自诩熟知边关风物的场合,一个江南来的文弱书生,要如何咏唱那铁血苍凉的边塞?这无疑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注定失败的羞辱。
萧景珩静立窗前,对身后种种目光恍若未觉。他望着窗外暮色渐合的天空,远处侯府高耸的飞檐仿佛化作了边关的烽燧;微风拂过水面带来的湿润气息,在他鼻尖似也带上了大漠风沙的粗粝。他并非在搜肠刮肚,而是在沉淀心绪,将那份来自异世的、沉淀于灵魂深处的磅礴诗情,与此情此景,与此番被迫迎战的决绝,融为一体。
片刻沉寂后,他缓缓转过身。面上无波无澜,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深邃如古井寒潭。他并未走向案前提笔,而是直面满堂宾客,朗声吟诵。声音清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秦时明月汉时关,”
第一句甫出,便如巨石投湖,在众人心头激起千层浪!“秦时”、“汉时”!这跨越千年的时空交错感,这苍茫浩渺的历史厚重感,瞬间将寻常边塞诗的格局拔高至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不再是一时一地的感慨,而是纵览千古、横贯八荒的浩叹!
满场窃窃私语与嗤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皆是一怔,脸上玩味、轻视的神情瞬间凝固!
吴谦脸上的笑容僵住,摇扇的手顿在半空。
萧景珩眸光沉静,继续吟诵,语调沉郁顿挫,情感层层递进:
“万里长征人未还。”
“万里长征”,道尽征途之遥远、征战之艰苦;“人未还”三字,更是力透纸背,蕴含着多少征夫之血泪、家眷之悲啼、历史之沧桑!一种悲壮苍凉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神震颤!
水阁内,已有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但使龙城飞将在,”
笔锋陡然一转,由苍凉悲慨转为昂扬激越!“龙城飞将”!这是何等雄浑豪迈的意象!是对史上良将、卫国栋梁的深切呼唤与无限向往!诗句中迸发出的那股渴望平定边患、保卫家国的强烈愿望,炽热如火!
席间几位素有抱负的年轻官员,已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眼中异彩连连!
吴谦脸色渐渐发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最后一句,汇聚了全部的情感与气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金石撞击,响彻水阁: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教胡马度阴山!”
斩钉截铁,气势如虹!这是何等的决心!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家国担当!一句诗,仿佛有千钧之力,将保家卫国的钢铁誓言,狠狠地楔入每个人的心中!
诗毕,满场死寂!
方才所有的喧嚣、质疑、嘲笑,此刻尽数化为无比的震撼与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皆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这… 这真是… 一个未曾踏足边塞的江南学子所能作出的诗?!
这雄浑的意境!这深沉的历史感!这磅礴的家国情怀!这精妙绝伦、浑然天成的字句!
与之相比,他们先前所作的那些所谓边塞诗,简直成了孩童涂鸦,粗陋不堪,不值一提!
“好!!!”
一声洪钟般的、带着激动颤抖的暴喝,猛然打破了死寂!
只见席间一位一直沉默寡言、身着半旧绛紫锦袍、须发皆白、面容威肃的老者,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他身形魁梧,虽年迈却腰板笔直,目光锐利如鹰,此刻因激动而面色潮红,胡须微颤!
“好诗!好一个‘不教胡马度阴山’!”老者声音洪亮,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之音,目光如电,直射向萧景珩,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震撼!“此诗… 道尽吾辈军伍之人心中块垒!苍凉悲慨却不失豪迈!壮志凌云,气吞山河! 好!太好了!”
众人皆被这老者的激烈反应惊住。有人认出,这位老者乃是已致仕多年的原兵部侍郎、曾镇守边关多年的老将军 李崇!乃是今日诗会吴谦特意请来撑场面的勋贵长辈!其人性情刚烈耿直,素来眼高于顶,极少轻易许人,今日竟对萧景珩此诗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李老将军的赞叹,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瞬间引燃了全场!
“绝… 绝妙啊!”
“此诗… 此诗足可传世!”
“闻此诗,方知何为边塞!”
“萧兄大才!吾等… 吾等拜服!”
由衷的、热烈的赞叹声如同潮水般轰然响起!先前那些准备看笑话的勋贵子弟,此刻个个面色讪讪,哑口无言,看向萧景珩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震惊与羞惭!他们自幼听闻边事,反而作茧自缚,被对方这首超越阅历、直指神魂的诗作,碾压得体无完肤!
韩章激动得满脸放光,不住地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萧兄非同凡响!”
吴谦站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浑身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策划的羞辱陷阱,非但未能难倒对方,反而成了对方展现绝世才华的舞台!这巨大的反差与当众的打脸,让他羞愤欲绝,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钻进去!尤其看到李老将军那毫不留情的盛赞,更是让他心如刀绞,嫉恨得几乎发狂!
孙耀亦是面色阴沉得可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死死盯着萧景珩,眼中寒光闪烁,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滔天的怨毒。
萧景珩淡然立于场中,承受着四面八方惊羡、敬佩、复杂乃至嫉恨的目光。他对李老将军的方向躬身一礼:“老先生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偶有所感,信口胡诌罢了。”语气依旧平静谦逊,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四句诗,真的只是信手拈来。
李老将军却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萧景珩微微晃了一下。目光灼灼:“好小子!好一个‘信口胡诌’!若这是胡诌,那天下诗人皆可搁笔了! 老夫戍边多年,闻此诗,如饮烈酒,痛快!痛快啊!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震得水阁嗡嗡作响。
经此一番,诗会后续的所谓诗词,已彻底索然无味。所有人的心神都还沉浸在方才那首《出塞》带来的巨大震撼之中。
吴谦再也无心宴饮,铁青着脸,悻悻然地宣布诗会草草结束。他原本志得意满的纨绔聚会,彻底成了萧景珩个人才华的展示会,更是他吴谦自取其辱的闹剧。
宾客们神色各异地陆续告辞,许多人离去时,仍忍不住回味着那首惊人的诗作,看向萧景珩的目光充满了彻底的改观与深深的敬畏。
萧景珩与依旧激动不已的韩章一同走出侯府。暮色彻底笼罩了京师。
“萧兄,今日真是… 大快人心!”韩章兴奋道,随即又压低声音,“只是… 此番彻底得罪了吴世子他们…”
萧景珩望着华灯初上的帝都街巷,目光深邃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吾辈读书人,立身以正,持心以诚,但凭手中笔,胸中志,何须惧那些魑魅魍魉的伎俩。”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定与自信。
经此一役,“萧景珩”之名,及其那首旷世之作《出塞》,必将以更快的速度,震撼整个京师文坛与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