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在舱房内确认了一下黄铜壁钟的时间。午后小憩和那顿令人满足的中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感觉精力得到了充足的恢复。他整理了一下仪容,确保自己符合“正式晚礼服”的要求,随后离开舱房,走向邮轮的核心社交场所——皇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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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接近皇后厅,空气中的氛围就愈发不同。走廊里低沉的引擎嗡鸣似乎被一种更高频的、由人声、笑声和隐约乐声混合而成的“社交嗡嗡声”所覆盖。香水的芬芳也变得浓郁多样起来,与抛光木材和鲜花的香气交织。
来到皇后厅那宏伟的入口处,景象正如他所料。乘客们自然而优雅地在厅门附近形成了一条松散而不断移动的长队。没有任何船员大声指挥或拉设隔离绳,但一种无形的、被共同认可的社交礼仪在悄然引导着每一个人。人们耐心地等待着与船长及其高级 官员握手寒暄的时刻,这似乎是这场盛大启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塞缪尔从侍者端的托盘中取过一杯冰镇香槟,晶莹的气泡在纤细的笛形杯中欢快升腾。他融入这舒缓前进的人流,步伐不疾不徐。
他前方是一对衣着无可挑剔的老夫妇,正低声用德语交谈着,语气中带着对这场合习以为常的从容。身后传来几位年轻女士轻快的英语说笑,讨论着方才在甲板上看到的落日景色。
队伍缓慢而稳定地向前移动。塞缪尔偶尔会与身旁或前后位的陌生乘客发生短暂的目光接触。彼此会报以礼貌而含蓄的微笑,有时还会伴随着极其简短的寒暄:
“真是美好的夜晚,不是吗?”一位戴着珍珠项链的女士对他微笑道。
“确实,海况也好得出奇。”塞缪尔点头回应,语气温和。
“令人期待的航程开始了。”另一位绅士举杯示意。
“是的,令人期待。”塞缪尔同样举杯回敬。
这些交谈短暂、肤浅却必要,如同社交机器上的润滑剂,确保一切在优雅与和谐中进行。
他的目光并未停止观察。他扫视着大厅内部:水晶吊灯下光洁如镜的舞池、正在调试乐器的乐队。他也留意着周围的人群,寻找任何可能熟悉或特殊的面孔——无论是那位热情的神秘学家,还是任何气质与众不同、可能与“阿莱夫”或他那个“朋友”有关联的人。
然而,至少在此刻,映入眼帘的尽是沉浸在启航欢愉中的普通乘客,以及确保一切流程完美的船员。没有任何异常,只有精心编排的奢华与欢乐。
他随着队伍又向前移动了几步,离那位身着笔挺白色制服、胸前挂满勋章、正与乘客握手并露出标准微笑的船长更近了一些。塞缪尔轻轻晃动手中的香槟杯,看着气泡重新活跃起来,准备着轮到自己时那套简短的、程式化的问候语。这只是今晚社交序幕的必要环节——
队伍缓缓前行,越靠近那灯光汇聚的中心,周围的交谈声便自然而然地愈降低,最终化为一种充满敬意的、近乎肃穆的安静。空气中只剩下乐队演奏的轻柔背景音乐,以及人们整理仪容时衣料的窸窣声。乘客们下意识地最后一次调整领结的角度、抚平礼服的前襟、或是检查手套是否妥帖,脸上准备好得体而含蓄的笑容。
在船长身旁,如同舞台上的固定布景,站着一位举止无可挑剔、通常身着优雅晚礼服的女性——船上的社交秘书。她是这艘船上的“司仪”与灵魂人物,拥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对社交规则深刻至骨髓的理解。
当塞缪尔前面那位乘客结束寒暄、微笑着让开位置时,社交秘书的目光便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落到了他身上。
她以一种既保持距离又显得亲近的姿态,自然地向他的方向微微倾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轻柔而清晰的声音询问道:
“先生,您的姓名?”
塞缪尔同样压低声音,简洁地回答:
“Samuel Lane.”
社交秘书的脸上保持着迎宾式微笑,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她随即向前迈出半步,动作流畅地面向船长,用清晰且足以让近处几位高级军官和宾客听到的音量,朗声宣布:
“船长,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来自伦敦的塞缪尔·莱恩先生。”
她的语调庄重而不失热情,突出了塞缪尔的姓名和来处,既完成了引荐的仪式,也为船长的接下来的问候提供了明确的信息。
话音落下的瞬间,船长的目光便带着训练有素的专注与欢迎之意投向塞缪尔,微笑着伸出手。社交秘书则退后半步,重新融入背景,等待着引导下一位乘客,她的任务在这一刻已然圆满完成。
塞缪尔上前半步,握上船长的手。那只手坚定、干燥,带着常年掌舵形成的微茧,传递着力量与可靠感。
“莱恩先生,”船长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能穿透轻微背景噪音的磁性,语气热情而官方,“很高兴您与我们同行。祝您度过一次非常愉快的航行。”他的目光与塞缪尔有短暂而认真的接触,确保这句话听起来是针对他个人,而非对无数乘客重复的套话。
塞缪尔能感受到附近其他同行者投来的友善但保持距离的注视,以及身后队列的默默等待。他微微颔首,回应以稍显含蓄的微笑。
“谢谢您,船长。”他的声音平稳,庄重又不失热烈,“能登上伊丽莎白女王2号,是我的荣幸。”他的措辞正式,表达对这艘传奇邮轮本身的敬意。
“咔嚓!”
一道明亮而短暂的白光骤然闪烁,瞬间刺破了皇后厅温润的金色光晕,将塞缪尔与船长握手微笑的瞬间定格。
塞缪尔脸上的礼节性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猛地皱起了眉头。
白光熄灭的瞬间,他看到一位身着制服、胸前挂着专业相机的船上摄影师,正从镜头后抬起头,对他和船长露出一个程式化的、表示“拍摄完成”的友好笑容。
塞缪尔这趟旅程理应低调而隐秘,任何可能留下他行踪和面容的记录,尤其是这种会被船方归档甚至可能公开的官方照片,都是他极力希望避免的。
船长对此显然习以为常,他甚至可能下意识地调整了姿态以更好地面对镜头。他松开手,对塞缪尔最后点了点头,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位乘客,仿佛那闪光从未发生过。
塞缪尔同样自然地松开手,侧身让开位置。他脸上的表情无缝衔接地恢复到之前那种略带疏离的礼貌状态,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曝光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塞缪尔将位置留给下一位等待问候的乘客。他手持香槟杯,融入了主厅内更为松散的人群中,完成了登船后第一次正式的、与船方高层的礼节性互动——
仿佛穿过一道无形的声学帷幕,皇后厅内部的声浪与光影顷刻间将他包裹。与入口处排队区的相对克制不同,厅内的气氛更为热烈奔放。
声浪陡然提升了一个等级。不再是低语,而是无数交谈声、笑声、酒杯轻碰的脆响、以及乐队演奏的轻快爵士乐旋律混合成的、富有生命力的社交轰鸣,温暖地充斥着他的耳膜。
光线也更加璀璨。数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辰瀑布,将整个空间照耀得金碧辉煌。光线在女士们的珠宝首饰、男士们的雪白衬衫前襟以及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上跳跃反射,形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气息也变得更为复杂。香槟的酒香、雪茄的醇厚、女士们各异的香水味、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鲜花(也许是桌中央摆放的百合或玫瑰)的芬芳,彻底取代了走廊里的空气,浓郁得几乎可以触摸。
他的目光所及,是一片流动的奢华图景。衣着光鲜的男女们成群地站着交谈,侍者如同穿花蝴蝶般托着摆满酒杯的银盘,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远处,一些小圈子的宾客甚至已经随着乐队的节奏轻轻摇摆身体。
塞缪尔并没有立刻深入人群中心。他选择先沿着人流稍少的边缘区域缓步而行,手中那杯几乎未动的香槟成了他最好的道具。他看似在欣赏墙上悬挂的巨幅海洋主题油画或舷窗外已然完全漆黑的海面,实则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扫描。
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人群,快速掠过那些显然沉浸在社交欢乐中的普通乘客。在一些气质独特、或同样在边缘观察的人身上稍作停留,评估其可能性。警惕地注意是否有任何看似偶然、却重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所有的感官都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涟漪,或是那个他期待或警惕出现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