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时分悄然落下。
开始只是细碎的雪粒,敲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后来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灰岩县的屋顶、街道、城墙。世界安静下来,连更夫敲梆子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模糊而遥远。
县衙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杨帆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卷刚送来的边关军报——是毛林的字迹,工整而沉稳,详细记录了黑虎军这半个月来的十三次袭扰,以及防线的应对。每一场小规模冲突的伤亡数字、箭矢消耗、敌军动向,都列得清清楚楚。
他看得很慢,偶尔用朱笔在边缘批注几个字。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苗跳动而微微摇晃。
又翻过一页。这次是百里弘关于新政推行的季度总结,厚厚一沓,详细记录了靠山屯试点后,周边七个村庄的跟进情况、遇到的问题、百姓的反应。那些曾经麻木的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透过文字扑面而来。
杨帆揉了揉眉心。突破开元境后,他的精力比以前充沛许多,但连续处理了四个时辰的政务,还是感到了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一次决策都可能影响成千上万家庭的命运。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冯源端着一个木托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一个粗瓷碗,碗口冒着袅袅白气。她穿着素色的棉袄,外面套了件半旧的夹衫,头发简单挽在脑后,鬓角有几缕碎发散落。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这些日子,她既要打理慈幼巷,又要操心县衙内务,也不轻松。
“还没歇息?”杨帆放下笔,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你不也没歇。”冯源把托盘放在案角,端起碗,“趁热喝了吧。我加了黄芪、枸杞,还有一点当归。王医官说,这天气喝点温补的,对身体好。”
碗递到面前。杨帆接过,入手温热。他低头看去,汤色清亮,能看见碗底沉着的几颗红枸杞。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药材特有的微苦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她大概悄悄放了点冰糖。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哑。
冯源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看他批阅的文书,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雪。雪花在黑暗中翻飞,被书房透出的烛光照亮一瞬,又消失在夜色里。
杨帆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暖到胃里。药材的味道恰到好处,不浓不淡,回甘里带着些许清苦,像极了这乱世里的日子——有艰难,却也总能在缝隙里找到一点甜。
他又喝了几口,然后放下勺子,就这么捧着碗,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慈幼巷那边怎么样?”他问。
“都好。”冯源转过头,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丫丫昨晚没做噩梦,一觉睡到天亮。小虎今天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虽然歪歪扭扭的。还有……”她顿了顿,“今天午后,有个妇人找来,说她丈夫战死了,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实在活不下去,想把孩子送来。我收了,是个男孩一个女孩,都瘦得皮包骨。”
杨帆沉默。这样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粮食还够吗?”
“萧何先生昨天又拨了一批粟米过来,加上前些日子百贸城送来的盐,这个冬天应该能熬过去。”冯源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些孩子现在不光喝粥了。我让厨房隔天蒸一次窝头,虽然掺了野菜,但总比稀粥顶饿。”
杨帆点点头,又喝了口汤。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落雪的簌簌声。这种安静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陪伴。就像很久以前,在那条流亡的路上,两个人也是这样,在寒冷的夜里靠在一起,不说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
“还记得吗?”杨帆忽然开口,“那年冬天,比现在还冷。我们躲在那个破庙里,外面下着雪,你和杨林把最后半块饼让给了我。”
冯源怔了怔,然后笑了:“怎么不记得。你当时饿得眼睛都绿了,接过饼的时候手都在抖。可你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又掰成三份,硬塞回给我们。”
“那时候真怕啊。”杨帆看着碗里晃动的汤面,声音很轻,“怕饿死,怕冻死,怕被乱军抓去,怕明天睁眼身边的人就不在了。”
“但现在不怕了。”冯源说。
杨帆抬眼看向她。
“不是因为你成了杨公,不是因为你有了兵马。”冯源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是因为我知道,不管多难,你都会想办法带着大家活下去。就像那时候,你宁可自己饿着,也要让我们有口吃的。”
杨帆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他想起那个雪夜。破庙漏风,三个人挤在角落里,用捡来的茅草盖在身上。杨林发着低烧,冯源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住弟弟,自己冻得嘴唇发紫。他把最后一点柴火拢过来,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着三张年轻而绝望的脸。
那时他对冯源说:“如果明天还能找到吃的,我一定让你先吃。”
冯源说:“不,我们一起吃。”
后来他们真的找到了吃的——是一只冻死在路边的乌鸦。他拔了毛,用破瓦罐煮了汤,汤里什么调料都没有,腥得很。但三个人分着喝的时候,都觉得那是这辈子喝过最香的汤。
“那时候的汤,可没现在的好喝。”杨帆说,语气里带着自嘲。
“那时候的汤,救的是命。”冯源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放在托盘上,“现在的汤,养的是心。”
杨帆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些年的风霜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但眼神还是清澈的,像初见时那样——在流民堆里,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冯源的手很凉,掌心有茧——是这些年操劳留下的。杨帆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的手,玄气缓缓流转,温暖的气息渡过去。冯源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
“这些年,辛苦你了。”他说。
“不辛苦。”冯摇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只要能看着这个家一点点好起来,就不辛苦。”
“家……”杨帆喃喃重复这个字。
从流民到狼牙堡,从狼牙堡到灰岩县。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责任越来越重。有时候他几乎要忘记,最初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遮风挡雨、能让身边人吃饱穿暖的“家”。
可现在,这个“家”越来越大。不止是县衙后院这几间屋子,不止是冯源和杨林,还有周丕、毛林、霍去病,有诸葛亮、萧何、张玄,有千千万万将命运托付给“狼牙”这个名字的百姓。
他要守护的,已经是一个国。
“有时候我会想,”杨帆轻声说,“如果当初我们没有走出那个破庙,如果我们在哪个冬天冻死了、饿死了,或者被乱军杀了,现在会怎么样?”
“没有如果。”冯源反握住他的手,很用力,“我们走出来了。你带着大家走出来了。这就是命。”
杨帆笑了,笑里有些苦涩,也有些释然。
是啊,这就是命。
从流民到一方之主,这条路沾满了血和泪。但至少此刻,在这风雪夜里,他能握着一双温暖的手,能喝一碗有人特意为他熬的汤。
这就够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冯源起身,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火光跳动着,映亮了她半边脸庞。
“去歇息吧。”她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杨帆点点头,却没有动。他看着她收拾托盘,看着她转身要走,忽然开口:“今晚……留下来吧。”
冯源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不做什么。”杨帆说,眼神坦荡,“就是想你陪我说说话。”
冯源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她放下托盘,在杨帆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棉袄——是慈幼巷某个孩子的。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动作熟练而轻柔。
杨帆重新拿起笔,继续批阅文书。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但这次,空气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是孤独,不是疲惫,而是一种相互支撑的温暖。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破庙里,三个人挤在一起,听着外面的风雪声,知道天亮了还要继续赶路,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炭火很暖。
汤很暖。
她的手,也很暖。
乱世漫长,前路艰险。
但有这一碗热汤的温暖,便足以抵挡漫漫长夜的寒。
杨帆批完最后一卷文书,放下笔,抬头看向冯源。她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针线,棉袄滑落在膝上。
他起身,走过去,轻轻抽走针线,把那件小小的棉袄叠好。然后弯腰,小心地将她抱起。
冯源迷迷糊糊睁开眼:“嗯?”
“睡吧。”杨帆抱着她走向内室,“我在这儿。”
冯源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着了。
窗外,雪渐渐小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新的一天就要来临。
而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两颗饱经风霜的心,因为一碗热汤的温暖,靠得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