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风,已经开始变了味道,带着一种刮骨的阴冷。
不过三五日光景,一场罕见的寒潮便席卷了整个申城。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黄浦江,江水浑浊翻滚,往日繁忙的汽笛声都稀疏了许多,仿佛被冻住了喉咙。
杨树浦码头上,成堆的货箱像一座座冰冷的铁山,在货箱的缝隙与避风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个衣衫单薄的码头工人。
寒风如刀,从他们破烂的棉袄缝隙里钻进去,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团白雾,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个干瘦的汉子猛地咳出一口血痰,溅在冻得铁硬的泥地上,瞬间凝成一小块暗红的冰,他身子一软,便歪倒在同伴怀里,再没了声息。
云记总号的内堂里,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
小春子合上一本账册,那不是生意账,而是从几家相熟的慈善堂誊抄来的记录。
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像是即将断裂的琴弦:“这个月还没过完,光是报到慈善堂收殓的,已有十七人冻毙街头。都是无名的苦力、黄包车夫。”
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炭火,却是一片冰凉:“东家,利济社的人昨夜在‘一品居’里放出话来,说我们云记的《茶殇录》写得再好,也只是博个虚名。云记的茶,只卖给穿绸缎的,街上那些穷鬼,连茶叶末都闻不着。”
这话说得恶毒,如同一根淬了冰的针,直扎人心窝。
墨砚生在一旁擦拭着一根新制的短棍,闻言手上青筋暴起,冷哼一声。
谢云亭一直沉默着,目光落在面前那盏兰香红茶上。
琥珀色的茶汤里,热气袅袅,将他的脸映得有些模糊。
许久,他才将那盏微烫的茶碗轻轻放在紫檀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就让他们喝到,”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口是烫的。”
翌日清晨,天还未大亮。
云记总号的厚重木门缓缓打开,六辆崭新的板车被推了出来。
车身上用白漆刷着两个醒目的大字:“云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清心暖冬”。
每一辆板车上,都固定着一口亮澄澄的大铜锅,锅下是特制的炭炉。
车上还载着两筐上好的松柴炭,以及三只印着“云记”戳印的大木箱,里面装满了“兰香红”的碎茶。
这些碎茶虽品相不佳,却是与特级茶叶同锅炒制,香气、滋味分毫不差。
身穿白大褂、头戴一顶小红帽的女护士,带着十名从教会医院请来的护士学生,早已等候在侧。
小红一头利落的短发,眼神干练而温柔,她正指挥着学生们将急救箱、听诊器等物什安放妥当。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车队间蹦跳着跑前跑后,正是阿冻梨。
他换上了一身厚实的棉布衣裤,小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自从那日在云记领了第一份茶、喝下那碗热汤后,他久咳不愈的毛病竟好了大半。
此刻他显得格外兴奋:“谢老板!我认得!我认得哪个巷子最冷,哪个桥洞里人最多!”
墨砚生一身短打劲装,腰间别着那根不起眼的短棍,站在车队最后押阵。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扫视着晨雾弥漫的街口,对身边一个伙计低声道:“看清楚来领茶的人,也看清楚不喝茶、只看热闹的人。我们防的是人,不是雪。”
车队的第一站,选在了杨树浦一座被战火焚毁的纱厂废墟。
这里聚集了上百名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失业工人。
当第一口铜锅的锅盖被掀开,滚滚的蒸汽夹杂着浓郁的兰花茶香瞬间腾起,如同一朵温暖的云雾。
原本麻木、死寂的人群像是被这股香气唤醒了,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云记施茶!热茶暖身,不要一个铜板!”伙计的吆喝声清亮。
起初,人群只是骚动,无人敢上前。
他们被骗过太多次,被欺辱过太多次。
直到小红帽亲自盛了第一碗茶,递给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那孩子怯生生地喝了一小口,随即眼睛一亮,把整张脸都埋进了碗里。
人群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蜂拥而至。
“别挤!都有!都有!”墨砚生带着伙计们筑起人墙,勉力维持着秩序。
一个拄着竹杖、嗓门洪亮的说书人也挤在人群里,他便是城南有名的“大嗓门”。
他端起一碗滚烫的茶,小心地吹了吹浮沫,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清了清嗓子,突然仰头用一种独特的街头小调高唱起来:
“一盏茶,两片叶,三声咳,四体裂!洋油烧山断我根,利济社里是群狼!嘿!谢老板,他不卖金条换银票,偏拿真香当那救命药!这口汤,暖心房,管你天寒地冻,心不凉!”
周围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工人端着茶,眼眶却红了。
他一口气将热茶饮尽,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用颤抖的声音喃喃道:“这味儿……像……像我老娘当年哄我睡觉那会儿,在灶上煨的姜米茶……”
没人注意到,站在车后的谢云亭,在那一刻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那熟悉的“鉴定系统”界面悄然浮现,但这一次,跳出的不是茶叶的年份和产地,而是一串串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数据流,汇聚成两行从未见过的文字:
【群体体感温度回升+0.8c】
【群体平均心率趋于稳定+12%】
【检测到微量正面情绪能量:感激、温暖、希望……正在凝聚……】
原来如此。
谢云亭心中了然。
这系统不仅能鉴茶,更能“鉴”人心。
茶叶的品质,最终是要落到人的感受上。
这世间最顶级的滋味,不是兰香,不是蜜韵,而是人心里的那一点暖意。
他不动声色,只对一旁的伙计吩咐道:“锅里再添半勺红糖,让滋味更厚些。”
施茶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两天,云记的善举随着大嗓门的《暖冬谣》,迅速传遍了上海的底层社会。
然而,第三日,当车队抵达南市一处贫民窟时,麻烦来了。
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子接过茶碗,刚凑到嘴边,便像是被蝎子蜇了般,猛地踉跄后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苦!这茶好苦!像……像砒霜!”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中吐出白沫。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咔嚓!咔嚓!”人群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记者端起相机,镁光灯连续闪烁,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一边抢拍那“中毒者”的惨状,一边对着周围高喊:“大家都看到了!伪善者的毒汤终于现形了!云记打着施茶的名义,给穷人下毒!”
混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围观人群外围一闪而过,正是利济社的打手黑皮张。
他朝这边投来一道阴冷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快意。
“快救人!”小红帽惊呼一声,立刻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跪地开始急救。
她掰开那人的眼皮,又搭上他的脉搏,仅仅数秒之后,她便猛地站起身,又惊又怒:“不对!他脉搏强劲有力,瞳孔也没有涣散!这不是中毒,是装的!”
那记者却不依不饶,将镜头对准小红帽:“你们还想狡辩!人证物证俱在!”
“不必争执。”一个沉稳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
谢云亭排开众人,缓缓走到场中。
他看了一眼地上仍在“抽搐”的男子,神色平静地对众人一拱手:“云记的茶,若是真有问题,我谢云亭一人承担。请大家做个见证,我这就派人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回春堂’黄药师,让他带着银针和西洋试纸,当着所有人的面,现场验茶!”
他的镇定,让原本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正午时分,黄药师带着药箱匆匆赶到。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从铜锅里、从那男子打翻的碗里,分别取了茶汤样本,用银针试探,又将试纸浸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人群里观察的阿冻梨,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个“中毒者”的身后。
那人见黄药师来了,抽搐的幅度小了许多,正趴在地上偷偷观察。
阿冻梨瞅准时机,猛地蹿上去,一把掀开了那人身上宽大的破棉袄。
棉袄之下,那人的胃袋确实空空如也,但他藏在袖口里的手,却紧紧攥着半块油纸包。
阿冻梨眼尖,一把抢过油纸包展开——里面赫然是半块只吃了一半的肉包,而那油渍的形状和包装纸,分明是利济社旗下“利民”点心铺的特供!
“他根本没喝茶!他的嘴是干的!”阿冻梨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他是吃撑了装死!这油渍!是利济社肉包的油!”
人群哗然!真相大白!
“拍啊!你个龟孙怎么不拍了!”大嗓门一把揪住那名记者的衣领,将他手里的相机夺了过来,对着他的脸,“来!接着拍!老子今天让你上头版!标题就叫《申报》记者他祖宗八代怎么当汉奸的!”
那记者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挣脱人群,仓皇逃窜。
入夜,施茶的车队拖着疲惫的身躯归途。
在经过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岔路时,几道刺眼的车灯光束将他们拦下。
巡捕房的黄巡长带着一队巡捕,从车上下来,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谢老板,”黄巡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接到举报,说你们‘聚众滋事,扰乱治安’,奉命前来调查。还请跟我们走一趟。”
墨砚生握紧了腰间的短棍,车队的伙计们也纷纷围了上来,气氛一触即发。
谢云亭下了车,对黄巡长拱了拱手,还未开口,异变陡生。
不知从何处,几十辆黄包车从四面八方的巷子里涌了出来,瞬间将警车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名虎背熊腰的车夫,跳下车,一把撕开胸口的破棉袄,露出精壮的胸膛和一道道被生活磨砺出的伤疤。
“黄巡长!”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吼道,“我三天前在码头上咳血晕倒,人事不省,就是云记这碗茶把我给灌回来的!你要查‘聚众滋事’?行!先查查我!查查我肚子里到底有没有毒!”
他身后,几十名车夫齐声怒吼:“我们愿用自己的命来担保——云记的茶,比他娘的官米还干净!”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街道两旁的窗户嗡嗡作响。
黄巡长看着眼前这群红着眼、随时准备拼命的汉子,沉默了良久。
他知道,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徒,激怒他们的后果,他承担不起。
最终,他阴沉着脸,不甘地挥了挥手:“放行!”
远处的大自鸣钟楼,沉沉地敲响了九下。
车队在寂静的街道上重新缓缓行驶,谢云亭回头望了一眼那些默默散去的黄包车夫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车顶上那口余温尚存的铜锅。
他轻声对小春子说:“明天,去南市最里面的贫民窟。”
锅里剩下的些许茶汤,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微微晃动着,像浮着一轮小小的、永远不会熄灭的太阳。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夜,许多市民辗转难眠。
云记白日里经历的波折,以及那群黄包车夫的怒吼,像风一样传遍了街头巷尾。
这暖身的茶,救命的义,被诬陷的冤,还有底层人最朴素的报恩,交织在一起,正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酝酿着一股谁也未曾预料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