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那一声“老臣愚钝!”如同暮鼓晨钟,在暖阁内回荡。这位三朝老臣,此刻竟不顾年迈体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狂喜。他仰头看着年轻的皇帝,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
“陛下!老臣……老臣愚钝啊!直至此刻,方才窥见陛下吞吐宇宙之胸怀!这蒸汽织布机,何止是在织布?它织进去的,是棉纱,更是我大明的社稷经纬啊!”
他竟不等崇祯示意,便挣扎着起身,踉跄几步扑到那幅巨大的《大明坤舆全图》前,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在地图上急切地比划着,仿佛要将胸中的万千沟壑尽数展现:
“陛下请看!”他的手指首先点向江南,“若蒸汽机成功,纺纱效率百倍提升,对棉花的需求将如巨鲸吸水!届时,北方诸省,如河南、山东、北直隶,乃至陕西的旱地、坡地,皆可广植棉花!” 他的手指向北移动,“棉花不比稻米,耐旱耐瘠,此乃引导百姓向天争食!北方百姓有了活路,何愁流民不稳?此乃固本之一也!”
他的手指又划向贯穿南北的运河:“北方广种棉花,则南方织布所需原料,可大量就地取用,不必再全然依赖江南北运。这千里漕运的压力将大为减轻,可腾出运力输送军资、矿产,此为强兵之利!”
接着,他的手指点向长城沿线:“一旦我大明布匹产量激增,成本大降,价格下跌三成、四成乃至更多!届时,蒙古诸部所需的布匹、茶叶,将更依赖于我朝边市。他们的命脉,便更牢地握在我手。经济羁縻,远胜十万铁甲! 此为柔远之策!”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苏杭等传统纺织中心,眼中充满憧憬:“更重要的是,一旦普通棉布可由机器大量、廉价生产,便可解放出百万计的熟练织妇、绣娘!她们可转向更精细的丝绸、刺绣,乃至进入学堂、工坊,此乃开民智、增国富之千秋大业!陛下,此机一响,牵动的是农、工、商、兵、学全身脉络啊!”
崇祯皇帝静静听着徐光启慷慨陈词,眼中流露出欣慰与赞许。他走上前,亲手将这位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老臣扶起,语气沉稳而有力:“徐先生所言,句句珠玑,深得朕心。然此局之大,尚不止于此。”
他转向肃立一旁的日月集团总理事王徵,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开始下达具体而微的诏令:“王理事,你仔细记下——”
“第一,布局。 新式纺织工场,不得再如以往般集中于苏松一隅。须就原料产地而设!首要置于河南、山东等产棉区。棉花就地纺纱,纺出的纱锭,利用正在规划中的南北铁路干线,快速运往各地工场织布。此谓‘移工就料’,减少无效转运,降低全盘成本!”
“第二,标准与贸易。 工部须会同日月集团,即刻制定《大明棉布等级标准》!按纱支、密度、工艺、印染,分等定级。优等布匹,必须统一使用日月龙纹标记,作为官准标识。此类优质布匹,专供出口日本、朝鲜、南洋乃至更远的西洋人!要以我大明之工业品,席卷海外,换取巨额白银,此为富国之要!”
说到此处,崇祯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转身,抓起案上那匹沾染血书的粗麻布,双臂用力,“刺啦”一声,将其撕成两半!这决绝的动作,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人心!” 崇祯将撕开的破布掷于地上,目光扫过众人,字字千钧:“所有新式工场,必须优先招募江南因机器而失业的原有织户!给予他们工钱,加以培训,使其成为新工场的骨干,而非敌人!严令:十五岁以下童工,每日劳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 工场内必须附设学堂,教其识字、算术。朕要的,不是冰冷的机器产出,朕要的是蒸汽机织出的每一尺布,都带着教化万民、体恤黎庶的温度!要让天下人知道,朕推行新法,非是与民争利,而是为民谋福!”
崇祯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尤其是最后关于“温度”的阐述,如同一道暖流,击中了宋应星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位毕生致力于“格物致用”的科学家,编纂《天工开物》时,见过太多织妇在昏暗的油灯下,日夜操劳,熬瞎了双眼,只为织就几尺布换取口粮。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妇孺茫然无助的眼神,又仿佛看到了未来工场学堂里,孩子们琅琅读书的场景。巨大的感动与感慨涌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宋应星撩起官袍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陛下……陛下圣明!仁德如此,泽被苍生!臣……臣宋应星,在此立誓,必竭尽肱骨,穷究物理,早日制成此利国利民之神器!臣……代天下过去、现在、未来的织户,代那些可能因陛下此策而免于冻馁的孩童,叩谢陛下天恩! 此机若成,必使我大明孩童,冬日皆有暖衣裹身,使我大明百姓,皆感圣天子恤民之德!”
这一刻,文华殿东暖阁内的议题,已完全超越了技术层面。一项蒸汽纺织机的发明,被崇祯皇帝及其重臣们,巧妙地编织进了一个涵盖农业结构调整、交通运输革命、边疆战略、国际贸易竞争、社会稳定以及民生教化的庞大国家战略之中。这已不是简单的机器替代人力,而是一盘以天下为棋盘、以万民为棋子的经纬天下的大棋局。棋局的中心,正是那颗即将开始轰鸣的——蒸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