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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太乙真人脚下的青石板上。

那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他能看清太乙真人云履上精细的云纹。

他几乎是砸落在那里,震起一片微尘。他顾不上喘息,顾不上满身的狼藉,更顾不上口中仍在不断溢出的、混着金色血液的涎水。

他猛地抬起那张沾满尘土、泪痕与金血交织、狼狈到极致却又写满疯狂哀求的脸。

那已不再是英俊的龙王三太子,而是一个被地狱之火焚烧殆尽的可怜人。

两道蜿蜒的、粘稠的、如同融化赤金般的液体,正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汩汩涌出,划过他惨白如纸的脸颊——那是敖烈的血泪!

滚烫的、沉重的血泪,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

“嗒……嗒……”声,每一滴落下,都晕开一小片刺目的金红,与他口中滴落的血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汇成一小片绝望的沼泽。

“真……真人!” 敖烈的声音破碎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喉管里磨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

他将怀中护得严严实实的莲藕,用那双沾满泥血、依旧颤抖不止的手,以一种近乎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

拼命地、高高地、却又无比小心翼翼地捧举起来,递向太乙真人。

仿佛那不是一截莲藕,而是他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是他仅存的、唯一的救赎之光。

“求您!求求您!救救她!救救玉儿!” 他不断地重复着,声音凄厉绝望。

每一个“求”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您有通天彻地之能!我知道您能起死回生。只要……只要能救活玉儿,敖烈愿付出任何代价。剥鳞抽筋,魂飞魄散,永镇九幽。只求您……只求您发发慈悲!救她一命,救救我的妻子啊!!”

他嘶吼着,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坚硬的石面撞击着他坚硬的额骨,发出沉闷骇人的“咚咚”声。

每一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响,混合着之前的金血和泪痕。

很快,他额前便是一片血肉模糊,金色的血液顺着鼻梁流下,染红了他半张脸,模样凄厉如鬼。

那卑微到极致的姿态,那泣血的哀求,那不顾一切的叩首,将他身为龙族太子的骄傲与尊严彻底碾碎,只为了换取那万分之一可能的奇迹。

他捧举着莲藕的手臂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却始终稳稳地托着,如同托着比生命更重的信仰。

太乙真人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仙风道骨依旧,宽大的道袍在庭院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拂动。

然而,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慈悲与从容的、如同古玉般温润的面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深沉的悲悯。

他看着脚下这个几乎不成人形、被绝望彻底吞噬的龙族太子,看着他额前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

看着他眼中流淌的黄金血泪,看着他怀中那截象征着拓跋玉最后存在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莲藕。

尤其,是那莲藕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在接触到敖烈滚烫的龙血后,非但没有融合。

反而隐隐泛起一丝灰败的死气——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最冰冷的判词,印证了他心中早已清晰的答案。

一声悠长、沉重得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叹息,自太乙真人口中缓缓溢出。

那叹息声中蕴含着千年的沧桑、洞悉世事的无奈,以及一种面对天道规则时的深深无力。

这叹息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砸在敖烈早已破碎的心上,让他浑身猛地一僵,一种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太乙真人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看透三界六道、阅尽悲欢离合的深邃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敖烈的绝望。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之词,但最终吐出的声音,却嘶哑得犹如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沉痛:

“痴……痴儿啊……”

仅仅三个字,却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敖烈的心窝。

“你……何苦……何苦如此为难贫道?”

太乙真人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庭院里。

他看着敖烈瞬间失焦、只剩下无尽恐惧的赤红龙眸,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残忍地宣判那最终的结局。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想避开那份灼人的绝望,却又不得不落在那截莲藕之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你妻……她……”

太乙真人的话语微微一顿,仿佛说出那个字都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丧钟敲响:

“已回天乏术。”

“轰——!”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裹挟着九幽寒气的灭世雷霆,毫无征兆地在敖烈早已不堪重负的识海中轰然炸裂。

每一个字都携带着足以冻结灵魂、碾碎希望的绝对法则之力,狠狠劈落。

“回天乏术……”

敖烈捧着莲藕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一沉。

那截维系着他最后一丝念想的莲藕,几乎要从他松脱的手指间滑落。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抽空、冻结,随即又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比之前猛烈百倍的逆流蛮横地顶撞上来。

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

太乙真人后面那带着悲悯的“节哀”二字,如同隔着一层万仞寒冰传来,模糊不清,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敖烈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存在意义,都被那五个字彻底击碎、湮灭。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玉儿……真的……没了……”

最后的希望,似狂风中的残烛,被这五个字彻底吹熄,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呃……”

一声极其怪异的、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被强行扼在喉咙里的呜咽,从敖烈剧烈起伏的胸腔中挤压出来。

那不是人的声音,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喉管被割断时最后的嘶鸣。

他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再次嘶吼,想质问苍天,想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奇迹。

然而,涌上来的不是声音,而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澎湃、带着他全部生命精华与最后光华的金色龙血洪流。

这一次,不再是喷溅,而是近乎爆炸般的狂喷。

璀璨到刺目的金血,如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从他大张的口中、甚至鼻腔中,狂猛地、毫无保留地喷射而出。

那血柱粗壮得骇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刺鼻的异香,瞬间将他面前的一大片空间笼罩。

金色的血雾弥漫,在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诡异而悲伤的光晕。

大量的血液似决堤的熔金之河,泼洒在青石地面上,迅速蔓延、流淌,与他之前留下的血迹连成一片。

形成了一片更加广阔、更加刺眼的、象征着彻底毁灭与终结的金色血泊。

他整个上半身,包括护着莲藕的手臂,都被自己喷出的滚烫龙血浸透、染金。

然而,这惊人的一幕,这象征着一条真龙心魂俱碎的惨烈景象,甚至没能让太乙真人有丝毫的停顿。

在说出那句最终的宣判后,这位慈悲又无奈的仙人,不忍再看脚下这人间至惨的一幕,更不忍面对敖烈那双彻底失去光泽、只剩下空洞死寂的赤瞳。

他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决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猛地一甩手中的拂尘。

“唉……”

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伴随着拂尘甩动带起的细微风声,成了他留给敖烈的最后声音。

那叹息里有悲悯,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未能援手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既定命运时的无力回天。

旋即,太乙真人那挺直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迅速地转过身去。

宽大的道袍袖摆在空中划过一个沉重的弧度,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敖烈脸上滚烫的血泪。

那背影,不再是悲悯救苦的仙尊,更像是一座骤然关闭了所有门户的、冰冷的、拒绝一切哀求的绝望之门。

他迈开脚步,云履踏在干净的石板上,朝着远离敖烈、远离那片刺目金血、远离这人间至痛的方向,一步、一步,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决地离去。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敖烈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之上,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彻底碾入绝望的深渊。

就在太乙真人那象征着最后希望彻底断绝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庭院月洞门的阴影之中时,敖烈僵直的身体猛然剧震。

混合着金色血液与无边绝望的、最终极的毁灭咆哮,终于撕裂了他破碎的喉咙,轰然炸响。

那不是声音,是空间本身被强行撕开的哀嚎。

以敖烈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浑浊着刺目金红与深渊死寂的恐怖波纹,?恍若?亿万道灭世劫雷同时引爆形成的冲击环,轰然扩散。

脚下的青石板寸寸化为齑粉,?恰似?脆弱冰面般向下塌陷、崩解。

庭院中残存的假山、古树,甚至连沉重的石桌石凳,都在这无声的咆哮冲击下?宛如?纸片般被撕碎、卷起,化作漫天烟尘。

他手中紧护的那截莲藕,并未滑落,反而被这股源于心魂彻底湮灭而释放出的、无法想象的暴戾力量顿时点燃。

精纯的仙灵之气与敖烈喷涌而出的、蕴含着他生命本源和滔天恨怨的金色龙血互相吞噬、激荡。

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强光,?似?捧着一颗即将爆发的、微缩的毁灭星辰。

这股非人的力量洪流,裹挟着足以冲垮山岳、蒸干江河的毁灭性能量,并非冲向天际。

是以排山倒海、碾碎一切的狂暴姿态,直追太乙真人那即将隐入阴影的、决绝离去的背影。

金光与死气纠缠的能量束所过之处,地面被犁开深深的、熔岩般流淌着金红色泽的沟壑,空气发出被彻底烧穿的尖啸。

那毁灭的狂澜,在千钧一发之际,狠狠撞在了月洞门那无形的界限,以及那道象征着一切希望彻底断绝的、冰冷的背影之上。

“轰——喀嚓!”

时间?恰似?在撞击点上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空间结构濒临瓦解的呻吟。

月洞门那层无形的界限,本是敖烈洞府自成的守护禁制,此刻?恍若?被重锤砸中的琉璃盏,?骤然?布满了蛛网般细密、刺眼的裂痕。

裂痕中流淌的不是光,是被强行挤压、湮灭的空间碎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虚空气息。

太乙真人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在这股足以撼动地脉、倾覆江河的毁灭洪流面前,终于出现了剧烈的震颤。

那袭象征着清净无为的宽大道袍,?恰似?狂风中的褪色经幡,猛地向后鼓荡、猎猎作响。

金光与死气纠缠的能量洪流,?宛如?亿万条疯狂撕咬的毒龙,蛮横地轰击在他看似单薄的脊背上。

嗡——!

一声低沉到直抵神魂深处的嗡鸣响起。太乙真人并未回头,但在他背影与能量洪流接触的?顷刻?,一层极其黯淡、却蕴含着大道至简韵味的清光自他体内?骤然?浮现。

这清光薄如蝉翼,却坚韧无匹,硬生生抵住了那毁灭性的冲击。

金光死气与清光激烈地碰撞、消磨、湮灭,发出熔炉炼化神铁般的刺耳锐响。

气浪呈环形炸开,将庭院中残余的烟尘?刹那?排空,露出下方被犁开的、流淌着熔岩般金红液体的巨大沟壑,深不见底。

然而,这清光屏障并非坚不可摧。在敖烈这源于心魂湮灭、燃烧生命本源的终极一击下,清光剧烈地波动着,?恰似?狂风暴雨中的烛火,明灭不定。

太乙真人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恍若?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脚下那看似普通的云履,竟硬生生将坚逾精钢的禁制地面踏出了两个清晰的、深陷的脚印。

他垂在身侧、握着拂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倏忽?崩裂开几道细微的血痕,渗出点点带着金芒的血珠。

那血珠是仙人之血被龙怨之力强行逼出的异象。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终于从他紧抿的唇缝中泄露出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与……疲惫。

这声闷哼,?恰如?最后的引信!

敖烈那双早已被绝望和疯狂彻底吞噬的赤红龙眸,在血泪的浸泡中,竟捕捉到了太乙真人这须臾的动摇。

虽然微乎其微,但对他而言,不啻于无尽黑暗中炸开的一道惊雷。

那意味着……这冷酷的宣判者,并非真正的无懈可击。他倾尽所有、玉石俱焚的疯狂,并非毫无意义。

“嗬……嗬嗬……” 喉咙里翻滚着血沫和破碎的嘶鸣,敖烈布满血污的脸上,扭曲出一个近乎癫狂、却又带着最后一丝病态希冀的笑容。

他体内残存的力量,连同那燃烧殆尽的生命之火,被这渺茫的“破绽”彻底点燃,不顾一切地灌注进怀中紧护的那截莲藕。

嗡——!

那截被暴戾力量点燃、?恍若?捧着一颗微型毁灭星辰的莲藕,应和着主人的意志,光芒再次暴涨。

这一次,光芒不再是纯粹的毁灭之金,其中夹杂了一丝微弱却极其纯粹、带着无尽眷恋与哀伤的碧色光华。

这光华?恰似?拓跋玉残魂最后的不甘呐喊,顽强地抵抗着狂暴能量的撕扯,在刺目的金红中挣扎闪烁。

就在莲藕光芒异变的同一刹那,太乙真人背影前那层坚韧的清光屏障,终于承受不住内外交加的恐怖压力,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呯!”

宛若?水晶穹顶轰然崩塌,屏障碎裂的?瞬息?,并非能量四溢,而是向内坍缩,形成一个短暂的能量真空点。

这真空点出现的?电光石火间?,敖烈怀中那截莲藕爆发的、混合着毁灭金红与哀伤碧色的异芒,?恰似?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凝成一道尖锐到极致的光束。

“嗤”地一声,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崩散的屏障间隙,直刺太乙真人毫无防备的后心。

这一次,不再是能量的洪流冲击,而是凝聚了敖烈所有绝望、怨恨、垂死挣扎的意志,以及拓跋玉残魂最后哀鸣的……致命一击。

太乙真人那始终未曾回头的、冰冷的背影,在这道凝聚了双重极致情感的异色光束袭来的?顷刻?,终于……?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就在那凝聚着敖烈无边绝望与拓跋玉残魂哀鸣的异色光束,即将洞穿太乙真人毫无防备后心的电光石火之际!

“定!”

一声苍老浑厚的敕令如太古洪钟撞破时空。

陆吾老祖雪白的银发在罡风中怒扬,九目齐睁的瞬息,指尖早已掐出玄奥古印。

蓬莱独有的太初神纹自他掌心奔涌,化作亿万道鎏金锁链缠绕成盾。

盾面浮现的并非寻常结界,而是浮沉的山海星图,图中西王母座下的开明神兽昂首长啸,喷吐出混沌初开时的第一缕清气!

光束撞上山海星盾的刹那,竟发出金石相击的铮鸣。

“呲啦——轰!”

碧金异芒如毒蛇般疯狂噬咬星图,神纹锁链寸寸崩裂又急速重生。

陆吾脚下玉砖轰然下沉三丈,袖袍鼓荡如垂天之云,额间渗出细密的金红色神血——那是强行逆转上古禁术的反噬。

而太乙真人道袍后心处,一截碧色光尖已刺破布料,在触及皮肤的瞬息被星盾最后一道神纹死死绞住,离心脏仅余半寸。

光束撞上山海星盾,发出沉闷如远古洪钟的轰鸣,毁灭性的金红与哀伤的碧色在道纹上激烈迸溅、湮灭,终是被那沛然莫御的守护之力消弭于无形。

太乙真人僵直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致命的寒意终是从脊梁上缓缓褪去。

几乎与结界升起同时,西海龙王已如一道疾风掠至敖烈身前。

他强抑着目睹爱子癫狂的心痛与焦急,宽厚的手掌按在敖烈剧烈起伏、布满龙鳞的肩胛,声音沉痛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敖烈耳畔呼啸的能量余波:“烈儿…!”

龙王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双被疯狂与血丝充斥的龙瞳,“收手!先…收手!听父王一言!可好?”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试图敲醒被悲怒彻底吞噬的神智。

东海龙王敖广亦紧随而至,这位见惯沧桑的老龙皇,语气更为急促,却带着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急声劝道:“是啊!烈儿!冷静、速速冷静下来。此间非是绝路,那西天灵山,大雷音寺中,如来佛祖有无量智慧、无边法力。或许…或许便有那斡旋造化、起死回生之无上妙法。你在此耗尽心力,徒增杀孽,何不如即刻动身,上灵山求佛祖垂怜?!迟则生变啊!”

“灵山”二字,犹如破开混沌的一道惊雷,骤然劈入敖烈混乱的识海。

立在筋斗云上,金睛火眼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孙悟空,闻得敖广此言,眸中精光爆射。

他行事向来如霹雳雷霆,哪有半分迟疑?当下更不答话,一声清叱:“老龙说得是!兄弟,走也!”

身影一晃,已如金色闪电般俯冲而下,铁箍般的手掌精准无比地扣住敖烈兀自震颤的手臂。

那筋斗云何其神速?未等敖烈再有反应,只听“嗤啦”一声裂帛之响,云路已被硬生生劈开。

两道身影,一金一银,已化作流光,以追星逐月之势,撕裂长空,直贯西方极乐世界而去。

凛冽九天罡风如刀锋般刮过面颊,灌入肺腑。这极致的冰冷与速度,竟奇异地成为了一剂猛药。

风中,敖烈眼中那焚尽八荒的疯狂赤焰,那毁天灭地的暴戾冲动,如同被狂潮席卷的沙堡,迅速地、无声地崩塌、消散。

不过瞬息之间,那双曾令天地失色的龙眸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沉静与疲惫。

狂乱的龙威敛去,银甲复归璀璨,长发在风中拂过他苍白却已恢复棱角分明的侧脸。

方才几个时辰里,那咆哮星河、状若疯魔的万丈银龙,仿佛只是众人心海中的一个幻影。

此刻云端的,依旧是那位西海龙宫三太子,那位曾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广力菩萨敖烈。

尽管这平静之下,是深可见骨的绝望被强行冰封。

地上,那小小的一团银光——化作幼龙本相的白念玉,眼见父亲被大师叔拽走,急得发出一声稚嫩焦灼的龙吟,四爪腾空便要追去。

却被一直悬心守护的西海龙后轻柔而坚定地拢入怀中。

龙后华美的衣袂在能量余风中飘拂,她紧紧抱住孙儿冰凉颤抖的小小身躯。

下颌轻轻抵着他头顶的玉色龙角,声音带着抚慰神魂的柔和力量,低低哄道:“念玉,好孩子…乖,莫追,莫让你父王…再分神了…”

她的目光,却忧心忡忡地追随着那两道消失在西方天际的流光,心,已随之远赴那渺茫的灵山希望。

筋斗云撕裂九天罡风的尖啸犹在耳畔,那象征着西天极乐的巍峨灵山、萦绕着无尽梵唱与祥和佛光的雷音宝刹,已近在眼前。

孙悟空深知事态紧急,更不循常理通禀,金箍棒一点云头,便带着敖烈化作一道刺目流光。

径直穿透重重护山祥云与罗汉值守,轰然坠落在庄严恢弘的大雄宝殿,那由七宝铺就、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之上。

激荡的气流卷起殿中袅袅檀烟,引得两旁侍立的菩萨、罗汉、金刚无不侧目,或惊诧,或蹙眉。

?殿内,万佛之祖释迦牟尼如来,端坐于千叶宝莲台之上。

丈六金身绽放无量光明,面容慈悲圆满,慧眼如恒河沙数,早已洞悉因果,静待二人。

敖烈甫一落地,强撑的“风度翩翩”在佛祖那包容一切又洞察一切的目光下瞬间冰消瓦解。

他踉跄一步,怀中紧紧搂着那截光华内蕴、生机流转却无魂魄的莲藕原身,仿佛那是他破碎世界中唯一的浮木。

抬头望向那至高无上的存在,敖烈那双曾恢复沉静的龙眸,立刻被汹涌的绝望、哀恸与不顾一切的恳求淹没。

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银白的发丝垂落,沾染了尘埃。

声音嘶哑,带着龙吟般的震颤,穿透了梵音,响彻大殿:?

?“南无我佛如来!弟子西海敖烈,泣血顿首!拙荆拓跋玉,为救弟子,身陨道消,残魂寄此莲藕…万望世尊垂怜,以大慈悲,施大法力,救她还阳!弟子敖烈,愿付出一切代价,纵使身堕无间,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求佛祖开恩!”

字字泣血,声声锥心。那截莲藕似乎也感应到他的悲恸,散发出微弱而哀伤的碧色光晕。?

?如来佛祖目光垂落,如日月普照,笼罩在敖烈与他怀中的莲藕之上。

那目光蕴含无上智慧,顷刻间便照彻了前因后果,洞悉了敖烈灵魂深处的每一缕执念与痛苦。

殿内静得能听到香灰坠落的声音。良久,佛祖那宏大、平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法旨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善哉。敖烈,汝之至诚,汝妻之义烈,吾已尽知。此莲藕根基未绝,一缕残魂尚存天地眷念,非不可救。”?

?此言一出,敖烈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佛祖接下来的话语,却像最寒冷的玄冰,瞬间将他冻结在原地:?

?“然,天道有衡,生死有序。强逆轮回,必承其重。救她,需以? ?‘三光神水’? ?重塑其体,? ?‘往生梵音’? ?温养其魂,更需? ?‘无上愿力’? ?为其重续因果之线。此过程,非?三百年光阴不可圆满。此三百年间——”?

?佛祖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敖烈骤然收缩的瞳孔上,每一个字都重若星辰,清晰地烙印在敖烈的心魂深处:?

?“汝需留在吾灵山圣地,持戒清修,诵经礼佛,以自身功德愿力,为汝妻护持。期间,? ?不得踏出灵山半步,更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手段,见汝妻拓跋玉之面!? ?待三百年期满,因果圆满,汝方可下界,与汝妻重逢于蓬莱故地。”?

?佛祖的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时光长河,他微微俯身,那无上威压让整个大雄宝殿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沉声问道,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在敖烈灵魂最深处,带着终极的考验:?

?“此三百年隔绝,相思蚀骨,寂寞穿心,非常人所能忍受。敖烈,汝…? ?可能做到?? ?”?

?佛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切割敖烈的每一寸意志。他缓缓补充,为这抉择定下不可更改的界限:?

?“如若不能,心生悔意,半途而废,则前功尽弃,汝妻再无复生之机。若汝自觉无法承受这三百年相隔之苦,此刻言明,吾亦不勉强。汝可携此莲藕…? ?另请高明吧。? ?”?

?“另请高明”四字,轻飘飘落下,却比最沉重的山岳更能压垮人心。

天地之大,神通者众,可能逆此死局者,除了眼前这万佛之祖,还有何人?

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唯一的生路,一条布满荆棘、需要剜心剔骨才能走下去的生路!?

?敖烈跪在那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每一片龙鳞都在悲鸣。

三百年!不得相见!怀中莲藕温润的触感此刻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仿佛看到了蓬莱岛云梦山上,那熟悉的涤尘居将空寂三百年;仿佛看到父王母后殷切的目光将化为失望的泪水。

更仿佛看到自己在这灵山圣境,日日夜夜被思念的毒蛇啃噬神魂…那痛苦,仅仅是想象,就足以让真龙疯魔!?

?然而,“…玉儿…玉儿就在这莲藕之中,她还有复生的希望!这是他用命搏来的,是用三百年自由为玉儿换来的最后机会!没有玉儿,这三百年,三千年,对他而言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无间地狱!?”

?眼中疯狂与痛苦的漩涡剧烈翻腾,最终,被一种超越绝望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

所有的犹豫、恐惧、不舍,都在这一瞬间,被对拓跋玉那深入骨髓、超越生死的爱恋彻底焚烧殆尽。

?敖烈猛地再次俯身,这一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额头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那坚硬无比的金砖!?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殿中回荡,每一次都伴随着金砖上绽开的、细微却刺目的、混合着龙族淡金色血液的裂痕。

银发在撞击中凌乱飞舞,沾染了血与尘。他没有嘶喊,只有那沉重到令人心碎的磕头声,是他最决绝的誓言!

直到额骨欲裂,鲜血染红了面前一小片金砖,形成一个小小的、悲壮的血洼,他才终于停下,抬起脸。

额上血肉模糊,鲜血蜿蜒流下,划过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解脱的脸庞,滴落在银色的衣襟上,晕开刺目的红。

那双龙眸,再无疯狂,也无泪光,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澄澈与坚定,仿佛已将灵魂都献祭了出去。

他直视着佛祖慈悲而威严的双眼,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金铁交鸣,响彻寰宇:??“弟子敖烈…? ?能!”?

?“弟子敖烈,叩谢世尊再造之恩!愿留灵山,持戒清修三百年!绝不见妻!如违此誓,甘受永堕轮回,神魂俱灭之罚!”

誓言出口,天地间仿佛有冥冥感应,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落下,缠缚在敖烈的神魂之上,同时也系在了那截莲藕渺茫的未来之上。?

?如来佛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复杂难明,有慈悲,有赞许,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道一声:“善。善哉。”

随即,他屈指一弹,一点晶莹剔透、内蕴日月星三色奇光的“三光神水”自其指尖飞出,带着滋养万物的浩瀚生机,融入敖烈怀中的莲藕。

同时,一段繁奥深邃、直指本源的“往生梵音”心咒,如同清泉般直接流淌进敖烈的识海。

佛祖周身散发出柔和而磅礴的无上愿力,如同金色的光茧,缓缓包裹住那截莲藕。

莲藕在光茧中微微颤动,表面的光华变得温润内敛,仿佛沉入了最深沉的安眠,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重塑与复苏。救赎的伟力,已然启动。?

三日后,蓬莱岛云梦山,涤尘居。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落在熟悉的庭院之中,惊起了几只在灵草间嬉戏的仙鹤。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被柔和金光笼罩的巨大玉匣。

匣内灵气氤氲,正是那截被无上佛法初步重塑、处于深度沉眠温养状态的拓跋玉莲藕原身。

他神情复杂,少了往日的跳脱,多了一份完成重托后的沉郁。?

?早已得到消息、日夜守候在此的西海龙王敖闰与龙后,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儿子归来的期盼。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孙悟空身后空荡荡的天空,喜悦瞬间凝固。

龙王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圣!小玉…小玉回来了?多谢大圣!多谢佛祖!只是…烈儿呢?他怎未与你们一同归来?可是留在灵山向佛祖致谢?”

龙后也焦急地望向孙悟空身后,寻找着那抹熟悉的银白身影。?

?孙悟空放下玉匣,挠了挠头,火眼金睛中闪过一丝罕见的为难。

他清了清嗓子,抓耳挠腮,最终叹了口气,避开了龙王夫妇殷切的目光。

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将灵山之上佛祖的条件、敖烈的抉择、那染血的誓言,以及三万年的漫长刑期,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如同九天神雷轰顶!龙王敖闰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扶住身旁的石柱才勉强站稳。

龙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痛楚:“三…三百年?!不得相见?!烈儿他…他竟答应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龙后更是如遭重击,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就要倒下,幸得身旁侍女慌忙扶住。

她捂住心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泣不成声:“我的儿啊…烈儿…你…你这是剜娘的心头肉啊…三百年…三百年相思苦熬…你可怎么受得住啊…”

那白发苍苍的东海龙王敖广闻讯赶来,亦是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佛祖…佛祖慈悲,却也…却也严苛啊!烈儿…苦了你了!”

喜悦被巨大的悲恸与担忧彻底淹没,涤尘居内,愁云惨淡,只剩下龙后压抑不住的悲泣在风中飘散。

孙悟空默默将玉匣安置在涤尘居灵气最浓郁的静室莲台之上,看着那沉睡的莲藕。

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龙王一家,抓耳挠腮,最终只能重重一叹,驾起筋斗云,带着满心的沉重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唯有交给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时间。

灵山,大雷音寺,一方僻静的禅院。

?从此,西海三太子敖烈,成了灵山一名特殊的“修行者”。

晨钟暮鼓,梵音袅袅。

他身着素白僧袍,却未曾剃度,每日于禅房内跏趺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手持念珠,诵念着晦涩深奥的佛经。

他的姿态完美符合一个虔诚的修士,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已斩断红尘,融入了这永恒的佛光之中。?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皮囊之下,是何等惊涛骇浪的地狱。

每一句经文,都像是最尖利的针,扎在他对拓跋玉的思念之上。

木鱼单调的敲击声,在漫长的时光里,化作蚀骨剜心的魔音。三百载光阴,对长生者而言亦是浩瀚无垠的苦海。

他目睹灵山花开花落不知几度轮回,看云卷云舒恍若隔世,听讲经说法如闻天书。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却又无比清晰地刻印在他的神魂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唯一维系他不至于彻底沉沦的,是佛祖在他安顿下来后所赐的一面? ?“圆光溯影镜”? ?。

此镜非金非玉,镜面如水,清光流转。佛祖言:“此镜可观汝心之所系,然,镜花水月,见即不见,执之愈深,苦海愈沉。慎用之。”?

?敖烈将神镜供奉在禅房隐秘处。夜色如墨,浸透灵山禅院。

当最后一声梵钟余韵在群山间消散,敖烈周身完美的入定姿态骤然崩塌。

僧袍下紧绷的肩胛骨剧烈颤抖,指间佛珠被攥出蛛网般的裂痕。

那蚀骨的思念化作实体,似冰锥刺穿肺腑,又似岩浆灼烧经脉,龙族强横的躯体竟在这无声的折磨中发出濒临碎裂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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