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书房里,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风过,卷起一地碎金般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赵念月摊开那份周砚呈上的名册,指尖抚过那一个个用朱笔描绘的兰草标记。那小小的图案,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他这几日因处处碰壁而焦躁的心。
他有了人,一群和他一样,渴望在这崭新的朝局中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可这股新生之力,在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面前,依旧显得单薄。
次日,他试着以“卷宗核查处”的名义,向刑部行文,商调几位经验老道的书吏,协助整理盐州积案。
公文送去,如石沉大海。直到傍晚,刑部才派来一个主事,脸上堆满了笑,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嘴里的话却密不透风。
“殿下恕罪,年底将近,各州府的要案、死案都汇总了过来,部里实在抽不出人手。您瞧,王侍郎为了赶卷宗,都三天没合眼了,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主事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眼角的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瞥着赵念月年轻的面庞。那是一种在官场浸淫多年,对付上官的惯有姿态,恭顺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
赵念月端坐着,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是刑部的真心话,而是整个官场旧势力无声的回答。他们不会公然抗命,却能用一百种滴水不漏的理由,让他这个皇太子寸步难行。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张由人情、规矩、利益织成的无形之网,是何等坚韧。父皇的圣旨是他手中的利剑,可这把剑,竟被一张柔软的网给缠住了。
送走刑部主事,赵念月在书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一股无名火在胸中郁结,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拿着令牌去刑部要人。可母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愤怒是弱者的武器,智者,只用它来点亮思路。”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闷,起身朝坤宁宫走去。
坤宁宫里一如既往的宁静。苏浅月没有在批阅公文,也没有在研究医案,她正带着几个女官,将新收上来的各色药材分门别类地装入贴好标签的瓷瓶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着殿内兰花的清芬,让人心神安宁。
“母后。”赵念月行了一礼。
苏浅月头也未抬,指着一旁簸箕里色泽暗紫的草药,问他:“念月,你看这是什么?”
“是紫苏。”赵念月答道。
“它能做什么?”
“解表散寒,行气和胃。”这是他自幼跟着母后耳濡目染学来的。
苏浅月拿起一株,递给他:“那若是有个病人,外感风寒,却又内有郁火,你单给他用这紫苏,会如何?”
赵念月思索片刻:“紫苏性温,恐会助长其内火,虽解了表,却伤了里。”
“说得对。”苏浅月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青禾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向他,“现在,跟母后说说你的‘病人’吧。”
赵念月将刑部推诿之事说了,语气中难掩郁闷:“他们抱成一团,用规矩作墙,我竟奈何不得。”
“他们说人手不足,这是实话,还是借口?”苏浅月倒了杯温水,推到他面前。
“自然是借口。”
“一个写在公文上,谁也挑不出错处的借口。”苏浅月看着他,“所以,你真正缺的,是什么?”
“缺几个能打破规矩,听我号令的得力之人。”赵念月不假思索地回答。
苏浅月笑了笑,不置可否,又问:“你手下不是有周砚他们吗?他们缺经验,但他们有什么是那些老官吏没有的?”
赵念月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周砚那双清亮的眼睛。他有的,是一腔热血,是一颗尚未被官场污浊浸染的赤子之心,是与底层百姓相通的根。
“那些刑部老吏,他们经验丰富。可他们的‘经验’,是什么?”苏浅月继续问。
是什么?是懂得如何看人眼色,如何规避责任,如何让卷宗做得天衣无缝,如何让麻烦事永远到不了自己头上。他们的经验,是自保的经验,而非查案的经验。
赵念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我们再回到盐州案。”苏浅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怀疑张、李两家是崔家的傀儡。若你真从刑部调来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吏,他会如何去查?”
赵念月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他会去核对地契,查验税簿,传唤族长,将所有文书档案再过一遍。”
“他能查出什么?”
赵念月沉默了。崔家在盐州盘踞数十年,早已将自己从所有的官方记录中抹去。一个按部就班的官吏,只会像他之前的无数个前任一样,在崔家伪造的文书迷宫里打转,最后得出一个和稀泥的结论。
他猛然抬起头,眼中是醍醐灌顶般的清明。
他错了。他一直想着如何借力,如何从旧的体系里挖人,却没意识到,他要对付的,是一个旧体系根本无法触及的敌人。他需要的,根本不是那些所谓的“得力之人”。
“母后,我明白了。”赵念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音,“我不需要他们。那些老吏,是耕牛,能拉犁,却翻不了深藏的石头。周砚他们,才是能钻进土里的蚯蚓。”
苏浅月欣慰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那这‘蚯蚓’,该如何钻进盐州这块板结的土地里,还不被崔家这只地头蛇发现呢?”
这个问题,赵念月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不再需要母后指点,思路如泉涌般清晰起来:“我不该成立什么‘卷宗核查处’,这等于是在告诉崔家,我要来了。我应该让周砚他们,脱下官服,换上布衣。”
“一个去盐州求学的落魄书生,想修撰地方县志;一个走街串巷的郎中,想收集民间偏方;一个想开辟新商路的行商,想考察当地特产……他们会听到官府文书里听不到的歌谣,会看到鱼鳞册上画不出的眼泪。”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苏浅月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递给他一个锦囊:“你说的都对。但还有一样东西,你没算进去。”
“是什么?”
“是人心。”苏浅月道,“百姓积怨虽深,却也积弱已久。他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外来的书生,一个陌生的郎中?凭什么把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真话,告诉你们?”
赵念月脸上的兴奋褪去, вhoвь陷入沉思。是啊,信任,才是最难的东西。
“去吧,”苏浅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是对的。至于如何敲开百姓的嘴,母后替你备了些小玩意儿。”
赵念月带着满腹的疑惑与期待,回了毓庆宫。他立刻召来周砚,将自己的新计划和盘托出。
周砚听罢,眼中迸发出光彩,对着赵念月深深一揖:“殿下此计,深得兵法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精髓。臣,万死不辞!”
两人正商议着具体人选和伪装的身份,坤宁宫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了,捧着一个半尺见方的黑漆木盒。
“殿下,太后娘娘让奴才送来的。”
赵念-月挥退太监,与周砚一同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神兵利器。上层,是几套叠放整齐的衣物——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衫,带着尘土气的行商短打,还有一套沾着药草味的学徒布衣,衣角和袖口都做了磨损处理,真实得不像道具。
下层,是几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眉眼、胡须各不相同,手艺巧夺天工。
而在最底下,静静地躺着十几个指甲盖大小的扁平香饼,用油纸包着,散发着一种极淡、却又奇异的香气。
赵念月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轻嗅,只觉得心神一阵清爽,许多纷乱的念头都沉静下来。
“这是什么?”
周砚的目光落在那些香饼上,脸上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好奇与敬畏的复杂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包,凑近了闻了闻,随即肯定地说道:“殿下,如果臣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女学药理课上,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探真香’。”
“探真香?”
“是。”周砚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传闻此香并非迷药,不会让人神志不清。它只是……能让人在闻到它的时候,暂时忘掉自己为什么要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