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日,天高云淡,皇家学院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像铺了一层碎金。
赵念月坐在毓庆宫的书房里,却无心欣赏这般景致。他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摊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封皮上用端正的馆阁体写着四个大字——“盐州地案”。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政务。
几日前,父皇赵玦将他召至御书房,没有考校经义,也未询问课业,只是将这份卷宗交给了他。
“念月,你已不小了,”赵玦看着他,目光里有帝王的审视,也有父亲的期许,“书本上的道理,终究是纸上谈兵。你母后常说,治国如烹小鲜,火候、食材、调味,都得亲手掂量。这份案子,你先看着,有什么想法,写成条陈给朕。”
这便是他的第一份考题。
赵念月对此极为珍重。他将毓庆宫的课业暂且搁置,一连三日,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试图从这堆故纸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至少在卷宗上看来是如此。
盐州下辖的清河县,有张、李两大宗族,为了一片临河的百亩滩涂,争执了数十年。卷宗里附着前朝的地契、本朝的鱼鳞册,以及两家历年来的诉状,林林总总,堆起来比他人还高。
地方官府几次三番调停,判决也是来来回回。一会儿说是张家的祖产,一会儿又裁定归李家所有。最新的这份卷宗,是盐州知府亲审后,上报朝廷的最终判决:将滩涂一分为二,两家各占一半,永不再争。
一个看似“和稀泥”,却又十分公允的结局。
赵念月通读了所有卷宗,依照在皇家学院律法课上所学的知识,将所有证据、法条一一比对。他发现盐州知府的判决,虽有息事宁人之嫌,却也最大限度地兼顾了律法与人情,并无明显错漏。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准备就此案写一份自己的分析,阐述此判决的合理性,并引申出一些关于地方宗族治理的思考。
然而,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他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后苏浅月带他去京郊女学旁听时的场景。那一日,讲的正是“张村沉塘案”。林晓师姐在台上,没有引用任何高深的法条,只是将她们在张村走访时,从村民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一点点拼凑出王氏生前的生活。
“……卷宗上说她‘不守妇道’,可村里的婶子们说,她连跟邻居家的男人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
“……卷宗上说她夫家‘为保名节,大义灭亲’,可我们查到,她丈夫欠了赌坊三百两银子,正准备把她卖了抵债。”
一个个细节,像一把把小锤,敲碎了卷宗上那冰冷而“公正”的文字。
母后当时就坐在他身旁,轻声对他说:“念月,你要记住。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卷宗会骗人,但百姓的眼睛,不会。”
百姓的眼睛……
赵念月看着眼前这份天衣无缝的卷宗,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怀疑。
这片滩涂,真的只是张、李两家的纷争吗?那百亩土地,对于两个盘踞地方百年的大宗族而言,真的重要到需要争执几十年,官司打到御前吗?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换了一种思路。他不再去看那些地契和判词,而是翻找起卷宗末尾附带的一些毫不起眼的“杂项”。比如,清河县近二十年的税收记录、人口增减、以及历任县令的调任去向。
这些东西,看似与地案无关,却像一盘棋局之外的闲子。
一看之下,他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清河县,地处盐州腹地,土地肥沃,本该是鱼米之乡。可税收记录上显示,此地二十年间,田税不增反减,人丁更是常年外流。尤其是近五年,几乎每年都有上百户籍的青壮年背井离乡。
一个地方,如果连人都留不住,那便一定出了问题。
他还发现,历任清河县令,任期都极短,大多不超过两年便被调走,且调任之地,多为穷山恶水的偏远州县,形同贬谪。
这说明,清河县是个火坑,是个能把好好的官员烧掉一层皮的地方。
可卷宗的正文里,对此却无一字提及。盐州知手呈上的报告,字里行间都是一派祥和,仿佛那片滩涂的归属,就是清河县唯一的烦恼。
赵念月感到一阵寒意。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清河县的上空。这张网刻意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那片百亩滩涂,而在网的阴影之下,真正致命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那个地方的生机。
可那致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合上卷宗,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知道,仅凭自己的猜测,无法向父皇交代。他需要证据,需要一个能刺破这张网的利器。
可他身在深宫,距离盐州千里之遥,又能去哪里找证据?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太监在门外轻声通报:“殿下,太傅大人求见。”
太傅苏哲,他的外祖父。
赵念月精神一振,连忙亲自迎了出去。
苏哲今日并未穿朝服,只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看上去更像个寻常人家的长者。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笑着说:“听闻殿下这几日苦读,这是你母后让厨房备的莲子羹,给你送来润润喉。”
祖孙二人落座,赵念月将自己的困惑和盘托出。
苏哲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端起茶盏,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等赵念月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殿下能从一纸卷宗,看到人丁流徙,官吏浮沉,已是难得。”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封并未封口的信,推到赵念月面前。
“这是老臣一位门生从盐州寄来的家书,殿下不妨看看。”
赵念月疑惑地展开信纸。信上的内容很短,前面都是些问候家常的闲话,只在信的末尾,用极小的字,写了看似不经意的一句:
“……吾乡有歌谣云:‘张家地,李家田,都为崔家做嫁衣。清河水,流不尽,半是河沙半是泪。’”
张家地,李家田,都为崔家做嫁衣。
赵念月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翻开卷宗,在盐州知府、清河县令,以及张、李两族族长的名录里反复查找,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姓“崔”的人。
“外祖父,这个崔家……”
“崔家,不在官场,也不在明面上。”苏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前朝时,盐州曾出过一位权倾朝野的宦官,便是姓崔。他倒台后,崔氏一族便从京城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败落了,却不知,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盐州盘踞了下来。”
苏哲伸出手指,在桌上蘸着茶水,画了一个圈,将想象中的“张家”和“李家”都圈了进去。
“张、李两家,斗了几十年,看似水火不容。可殿下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本就是一家人?”
赵念月如遭雷击,瞬间通体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张、李两家,不过是崔家推到台前的两个傀儡。他们争夺滩涂是假,真正的目的,是利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将整个清河县的官场和民间都拖入泥潭,让他们无暇他顾。而崔家,则在暗中,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蚕食着整个县的土地和财富,逼得百姓流离失所。
而那位盐州知府,要么是崔家的同党,要么就是个被蒙蔽的蠢货。
赵念月的手指攥紧了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想起了母后的话,想起了林晓师姐在台上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他不能再坐在这里纸上谈兵了。
“外祖父,”他站起身,对着苏哲深深一揖,“念月,明白了。”
当夜,赵念月没有写那份关于地案的条陈。他写了一份奏疏,奏请父皇,准许他成立一个临时的“卷宗核查处”,专门负责复核全国各地呈报上来的、存有疑点的积案。
他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为君分忧,体察民情。
而他心中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将手伸向盐州的权力。
赵玦很快便准了他的奏请。
赵念月拿到了他想要的权力,可当他准备从刑部、大理寺抽调人手时,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那些老油条似的官员,一听要去核查积案,还是盐州那种地方的,个个都以“公务繁忙”、“旧疾复发”为由,百般推诿。
谁都知道,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愿意去碰。
赵念月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皇子的无力。他有父皇的旨意,却调不动几个小小的官员。
就在他为此事焦头烂额,甚至准备去向母后求助时,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主动找上了门。
来人一身青色官服,身形瘦削,面容沉静,正是当年被苏浅月从科举舞弊案中救下的周砚。如今,他已是翰林院的一名修撰。
周砚对着赵念月行了一礼,开门见山:“殿下,盐州之事,臣愿往。”
赵念月看着他,有些意外。
周砚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与太后娘娘于周家有再造之恩。臣自入仕以来,时刻不敢或忘。如今殿下有需,臣万死不辞。”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双手奉上,“此外,臣还为殿下带来了一些,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的人。”
赵念出展开名册,只见上面罗列着十几个名字,都是与周砚一样,出身寒门,凭借新政才得以入仕的年轻官员。
他们的名字后面,都用朱笔,画着一个小小的标记。
那是一株,迎风挺立的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