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的身影刚在门前凝定,那扇雕着青竹纹的乌木门便无声滑开。
暖黄的烛光漫过门槛,将廊下夜雾染成碎金。
青衣正倚在窗边湘妃竹椅上,一支素简的青玉簪斜绾云鬓,几缕未束妥的发丝垂落颊侧,在烛光里晕出淡墨般的写意弧线。
她素手执卷,跳跃的烛光吻过垂落的发梢,在清冷侧颜投下颤动的金痕。
少年抬脚跨过门槛,带进一身清冽的夜气。
他望着灯影里的身影,喉结轻轻滚动,清泉般的嗓音里掺着小心翼翼的温软:“师尊,我回来了。”
书页合拢的轻响落在寂静里。
青衣抬首,眸光如浸在秋水中的墨玉,静静映出少年立在光暗交界处的身影。
“找到刀心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像竹梢拂过月色。
羲和抿唇,径直走到她身前。
玄色衣摆扫过青砖,他已单膝点地蹲伏下来,仰头时湿漉漉的红发扫过青衣膝头的衣料。
金银异瞳里浮着水汽般的迷茫:“还没有……”
尾音闷闷地沉下去,带着挫败的重量。
青衣将书卷搁上紫檀案几,素手探出广袖,指尖触到少年濡湿的发顶。
微凉的掌心带着薄茧,揉过他发间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不急,慢慢来。”
温热的呼吸拂过羲和额角,“我相信羲和会找到自己的刀心。”
“师尊,我一定会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刀心的!”少年急急仰脸,湿发下透出耳尖一抹薄红。
“嗯。”青衣收回手,皓腕一转。空中忽有涟漪荡开,她葱白的指尖自虚空中拈出一条雪色棉巾,巾角绣着两片青竹叶。
羲和立刻乖顺地转身,盘腿坐于蒲团。
棉巾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裹上头颅,青衣的指尖隔着软巾按压发根,水流被棉布吮吸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扩散。
每一次揉搓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温热从头顶经脉蔓延至四肢百骸。
少年脊背渐渐松弛,垂落的发梢在青衣月白衣袂上洇出浅浅胭脂色水痕。
待棉巾吸尽水汽,一柄润泽的犀角梳没入红发。
梳齿破开发卷的轻响如春蚕食桑,从发根至发尾,将每一缕乱发都驯服成流泻的赤绸。
最后梳尖在发尾轻巧一挑,红发已如瀑垂落肩后。
羲和倏然回身,双膝并拢跪坐,将额头轻轻抵上青衣膝头。
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不自知的撒娇:“师尊,我角角痒。”
话音未落,一对莹白如玉的龙角自他额顶蜿蜒生出,角身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尖端在烛火下凝着星点金芒。
青衣的指尖落上冰凉龙角。
青光在修剪圆润的指甲下一闪,指腹沿着角身螺旋的纹路缓缓摩挲。
温润灵力渗入骨角,酥麻的暖意如春藤缠绕。
少年紧绷的肩颈彻底放松,呼吸渐沉,赤发下的睫毛轻颤数下,终是垂落成两道静谧的弧线。
感受到膝上均匀绵长的吐息,青衣指尖青光隐去。
她俯身,俯身揽住少年腰身时,垂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扫过羲和颈侧,泛起微凉的痒意。
左臂托住他腿弯,稍一使力便将人稳稳抱起。
羲和滚烫的侧脸无意识蹭过她颈窝,垂落的青丝与少年红发交缠一瞬,又被夜风温柔分开。
龙角在行走间擦过纱帐,发出玉磬般的微鸣。
锦被掀开时溢出清冽的松雪气息。
少年被轻柔放入云衾,颈间平安锁滑落枕上,泛着温润青芒。
青衣掖好被角,转身走向窗边软榻。
广袖轻拂,满室烛火齐齐熄灭,唯有月光透过竹影,在床榻洒下破碎的银斑。
羲和在黑暗里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沁着冷香的锦被深处。
唇角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无声弯起,龙角蹭着柔软枕面发出满足的喟叹。
意识沉入黑甜乡的前一刻,一句呓语融化在松雪气息里:
晚安,师尊。
……
日子,像浸透了离愁的溪水,无声而缓慢地向前流淌,然而那注定的分离,终究避无可避地漫到了眼前。
晨光熹微,带着秋末特有的清冽,浸润着炎城第一书院的青石小径。
今日,是万俟先生辞别书院、远行离去的日子。
天光尚未大亮,她院门外的空地上,已悄然立满了她门下的学生。
他们如晨雾中静默的修竹,无声地伫立着,身影在微光里拉长又模糊。
纵使先生严辞吩咐过不必相送,命他们如常修习,可十二载春秋的悉心教诲,如同深植沃土的根脉——从懵懂无知、身无长物,到如今身具修为、胸有沟壑、手握机缘、学有所成,这份再造之恩,早已融入骨血。
先生素来是冷的,霜雪般的白发总映着疏离的光,深潭似的紫眸鲜少泛起波澜,可那冷硬外壳下无声的照拂与指引,却是他们此生都无法磨灭的暖阳。
此刻,寂静的空气里,几个年轻的面庞难以自抑地染上红晕,慌忙侧首,用微颤的袖口仓促拭去眼角滚烫的湿意,生怕一丝声响便惊碎了这沉重的宁静。
“吱呀——”
一声轻响,院门缓缓开启。
万俟昭昭的身影出现在门扉处。一身月白长衫,不染纤尘,衬得她愈发清冷如月。
如瀑的银丝被一枚素白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冰雪般的脸颊。
那双标志性的紫罗兰色眼眸,在清冷的晨光中流转着无机质般的冷辉,深邃得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温度。
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门前这些强抑悲伤、泪光闪烁的学生。
那一刻,她那万年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掠过,如同高耸入云的雪峰之巅,被一缕极其吝啬的暖阳拂过,悄然融化了一线晶莹的雪水,无声滴落。
她的声音响起,依旧带着那份独特的、冰泉击石般的清冷质感,然而细辨之下,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淡的温缓:“祝君一路繁花相伴,前程锦绣坦荡。今日就此别过,”
她顿了顿,那紫眸中的冷光似乎凝了一瞬,语气复归绝对的疏离,“往后若有机缘重逢,只当陌路相逢,各自……珍重安好吧。”
“是……”
学生们齐齐应声,声音却像被骤然抽去了魂魄,眸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彩彻底黯淡下去。
压抑不住的抽泣声终于零星响起,如同绷紧的琴弦一根根断裂,带着哽咽的颤抖与破碎的气息,“先生……学生……谨遵教诲。”
短暂的停顿后,众人用尽力气,将千般不舍万般祝愿凝成一句低语,如同风中飘散的叹息,又似虔诚的祈愿,汇在一处:“学生……愿先生一路平安。”
人群中,周霁月飞快地低下头,冰冷的指尖用力抹过眼角,将那不争气的温热狠狠擦去。
从此相逢不相识,这……不正是先生那深入骨髓的淡漠性情最真实的写照么?
他们定会好好的,一定会。
哪怕踏遍千山万水,他们也定要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再次寻见那道独一无二的身影,如雪的白发,如渊的紫眸。
哪怕只能隔着人海,遥遥地、静默地望上一眼,不能相认,不能言语,那一眼,也足以慰藉此生的念想与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