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灯的光线在随安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将他眼底那圈青黑渲染得愈发浓重，几乎带上了一点哥特式的颓废美感。
平板屏幕的裂痕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他映在屏幕上的半张脸孔。
直播界面里，弹幕依旧不紧不慢地飘过，充斥着各种厌世的抱怨和对他这种“真实丧”的扭曲追捧。
【主播今天丧出新高度了】 【这背景绝了，比我的人生还破败】 【听着你的声音，我突然觉得系统推送的快乐视频好假好恶心】 【真实一点不好吗？虽然难受，但比被骗强】
随安耷拉着眼皮，用那副万年不变的、有气无力的腔调回应着，手指却在屏幕下方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近乎盲打的精准和速度，飞快地切换着后台程序，调整着参数。
“假的东西看多了，总得有点真的东西洗洗眼睛，哪怕是真的烂，真的没希望，对吧？”
他对着麦克风慢吞吞地说，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挤出来，“就像给你一碗馊了的饭，至少它诚实地馊了，不像那些加了十斤香精和色素、看起来光鲜亮丽、吃下去才知道是塑料的玩意儿。”
他说话的同时，直播画面的色调似乎又阴沉了微不可察的一度，背景那些模糊的废弃电线轮廓显得更加尖锐，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的沉闷感透过屏幕弥漫开来。
江烁的目光从自己的笔记本屏幕上移开，彻底落在了随安身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双惯于捕捉数据和模式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看到随安直播画面侧边栏，一个极其隐蔽的插件窗口里，无数参数正在飞速滚动。
【情绪渲染强度：+7.8σ】 【负面共鸣频率：114.514hz（锁定）】 【多巴胺模拟抑制：98%】 【皮质醇波动增强：启用】 【杏仁核激活暗示：持续低强度输出】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滤镜或背景音乐调整！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准调控观看者生理情绪反馈的——情绪模拟与诱导系统！
随安所谓的“真实丧”，根本就是经过精密计算和放大后的“表演”！
他用这套系统，刻意地、人为地将自己的颓废情绪频谱捕捉、放大、然后透过直播信号，像病毒一样精准投喂给屏幕那头的观众，诱发他们产生更深度的抑郁、焦虑和虚无感共鸣！
“活着就是个概率问题，”随安还在继续，声音平直得像一条将死的心电图线，“不幸被生下来了，然后不幸还没死成，就这么卡着了。
系统？
系统也就是个更大的概率机器，给你分配点虚假的快乐额度，跟喂猪差不多，养肥了点杀起来更……”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因为江烁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手指精准地指向那个隐藏在层层界面下的参数窗口。
江烁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眼睛看着他。
随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直播还在继续，但他操作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
【主播怎么不说了？】 【卡了？】 【突然沉默更丧了哈哈哈】
角落里的林野也抬起了头，眼神锐利地扫过来。
顾星澜同样察觉到了异样，担忧地看向这边。
随安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直接掐断了直播信号！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将那些还未飘尽的、寻求共鸣的弹幕彻底隔绝。
废楼基地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
随安低着头，肩膀微微垮着，手指还按在已经黑屏的平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没有看任何人。
“那是什么？”
江烁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只是询问。
随安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比刚才直播时更加干涩、真正透出疲惫的声音回答：“……‘抑郁滤镜’。我写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但出口的话依旧带着一种破罐破破摔的自嘲：“不然呢？真以为靠一张丧脸和几句牢骚就能骗过系统，还能有流量？这玩意儿……”
他用手指点了点黑掉的屏幕，“……能模拟并放大特定的负面情绪波段，让系统的情绪监测认为我一直处于‘稳定且可控的低郁值状态’，顺便……让屏幕那头那些觉得自己活得特假、特累的傻……家伙们，觉得找到了‘真实’，获得那么点可怜的‘共鸣’。”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流量密码嘛。系统推送虚假快乐，我就提供‘精心调制’的真实痛苦。各取所需。他们需要个情绪垃圾桶，我需要个保护色和……一点注意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
真相大白。
没有什么天生的衰仔能吸引大批拥趸的奇迹。
有的只是一个聪明的、绝望的、用高级技术将自己伪装成无害废柴，在系统眼皮子底下窃取生存空间和资源的黑客。
他用一种极端的、反向的方式，模仿着系统控制情绪的手段，为自己开辟了一个畸形的避风港。
林野嗤笑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顾星澜看着随安，眼神里的担忧变成了复杂的理解。
江烁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青年身上那种刻意维持的、玩世不恭的丧气，在揭穿后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同样疲惫、挣扎、甚至有些脆弱的内核。
他不是在简单地欺骗观众，他是在刀尖上跳舞，用一种危险的方式，维持着自己和某个特定群体摇摇欲坠的“真实”。
“它能反向作用吗？”
江烁突然问。
随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这套滤镜系统”。
江烁指了指平板，“既然能放大和诱导负面情绪，能不能反向操作？过滤，或者……模拟出系统认证的‘积极情绪’，骗过更高级的扫描？”
随安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技术宅听到挑战时的本能反应，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更庞大的正面情绪数据样本进行解码和模拟，而且能耗巨大，我这破设备……”
他拍了拍那台焦黑的平板，“……撑不住几次。风险也高，模拟得不像，瞬间就会被标记。”
“数据样本不是问题。”
江烁看向自己的笔记本屏幕，那里正不断流动着从系统后台窃取来的、海量的、被量化的“标准化快乐”数据流，“我们需要的是时间，和一次关键的机会。”
他重新看向随安：“这东西，也许比我们想的更有用。”
随安怔怔地看着江烁，似乎没想到对方在揭穿他的把戏后，不是斥责或疏远，而是立刻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冰冷的裂痕。
废墟基地里，尘埃依旧在缓慢飘落。
那层名为“抑郁滤镜”的面具被揭开了，但面具之下，露出的并非全是虚假。
那些疲惫、挣扎和绝望是真的，那份在绝境中用技术钻营出的生存智慧也是真的。
流量密码的背后，是挣扎求存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