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份不期而至的礼物,如同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墓碑与苏宁儿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抽屉深处的丝绒盒子,像一块灼热的炭,即便看不见,也存在感鲜明。
墓碑在处理公务的间隙,那行歪扭的字迹会莫名闪过脑海——
“训练辛苦,注意安全。”
理智反复告诫他,这绝非苏宁儿所为。她的骄傲,不容许她在划清界限后,又用如此蹩脚的方式示好。
这更像是一个低劣的陷阱,或是……坟墓那丫头的恶作剧?
可万一呢?
万一这是她在某种极度矛盾、甚至带着赌气心态下,笨拙地递出的橄榄枝?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带着恼人的韧性,挥之不去。
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
训练场上,她每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眉宇间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都落在他眼里。
那句“注意安全”,仿佛给这些原本寻常的画面,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意味。
他甚至在某次独自面对镜子整理着装时,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那对袖扣别在衬衫上的样子。
随即,他便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一阵烦躁,用力甩了甩头,将那荒谬的影像驱散。
但种子已经埋下,在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内心深处,某种坚冰正在细微地松动。
而苏宁儿桌上的那瓶古龙水小样,也成了她无法忽视的存在。冷冽的松木香调,在夜晚寂静时尤其清晰,扰得她心绪不宁。
“助眠”?
这简单的两个字,在此刻的情境下,充满了歧义。是嘲讽她因他而辗转反侧?还是……一种沉默的关心?
她反复回忆那天在办公室决绝的对话,试图确信墓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这更像是某种外力的介入,意图搅乱局面。
然而,人的感官与记忆紧密相连。那熟悉的气息,总在不经意间,将她拽回那些被他气息包围的、充满张力与危险的时刻。
医疗舱里的近距离接触,他房间里灼热的吻,甚至更早之前,在危机四伏中,他挡在她身前时,带来的那一丝冷冽。
她应该把它扔掉的。
可每当拿起那个小瓶子,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却奇异地混合着记忆中他怀抱的灼热。
她最终没有扔掉,只是将它挪到了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可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已渗透进空气,成了她夜里无法摆脱的、无声的诘问与陪伴。
变化在细微处积累,直到一次例行的战术对抗演练。
苏宁儿率领的小队采取了一次极其冒险的迂回穿插,战术本身精妙,但对执行者的体能和反应速度要求极高。
在高速突进中,为规避模拟火力,苏宁儿在一个急转动作时,脚下因湿滑的模拟环境微微一绊,身体瞬间失衡!
这一下极其突然,尽管她核心力量强悍,迅速调整姿态,没有摔倒,但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几乎就在她蹙眉的同一瞬间,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训练场,带着一阵风停在她身侧。
是墓碑。
他的动作快过所有人的反应,包括苏宁儿自己。
他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力道沉稳,阻止了她可能因吃痛而导致的二次不稳。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冷,眉头紧锁,低头看向她的脚踝,声音紧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
“怎么回事?!”
整个训练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队员,包括副手蝰蛇,都愣在原地。……
他竟然在演练中直接中断进程,冲到了赤狐队长身边?这超出了训练中所有人对“上下级关系”的理解。
苏宁儿也愣住了,手臂上传来的、他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与他此刻冰冷焦急的眼神形成强烈反差。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与她抽屉里那小瓶同源的冷冽气息,此刻却带着灼人的热度。
“我……”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先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该先挣脱他的手。
墓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猛地松开手,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了半步。
脸上的急切迅速被惯常的冷硬覆盖,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未褪的担忧,却没有逃过近在咫尺的苏宁儿的眼睛。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指挥官的公事公办,却比平时更显干涩:“受伤了就去医疗室。演练暂停,蝰蛇,整队待命。”
蝰蛇:“收到。”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苏宁儿站在原地,脚踝的刺痛依旧,但手臂上残留的触感和他刚才那毫不掩饰的紧张,却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某些一直被刻意忽略的东西。
那份礼物,那个“助眠”的暗示,他此刻反常的举动……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之前不愿去相信的可能。
也许,那瓶古龙水,并非全然是外力的捉弄。
也许,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在用他所能理解的、最笨拙的方式,试图敲击她筑起的冰墙。
她看着墓碑离去的方向,心底那潭被刻意冰封的死水,终于发出了清晰的、裂冰的脆响。
坟墓躲在观测台的阴影里,看着她哥那迅速而本能反应的一幕,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她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心里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看,她哥这闷骚的心思,果然还在赤狐身上!她埋下的那颗种子,看来是开始发芽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基地的氛围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墓碑和苏宁儿之间,那堵坚不可摧的冰墙并未轰然倒塌,但确确实实不再那么绝对了。
他们依旧没有多余的交谈,公开场合保持着指挥官与下属的距离。但有些东西,在细微处悄然流转。
比如,墓碑在部署任务时,若涉及到高风险环节,他下达指令的语调不会有任何变化,但目光会极其短暂地在苏宁儿脸上定格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而苏宁儿,则会微不可查地轻轻颔首,表示收到。
又比如,在一次联合战术演练后,汗水浸透了苏宁儿的作战服,她随手用手背擦过额角。
不远处正在与蝰蛇说话的墓碑,声音未有停顿,却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手边一瓶未开封的功能饮料,朝她的方向推过去半尺。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仿佛只是无意间的动作。苏宁儿顿了顿,最终在离开时,顺手带走了那瓶水。
这种不冷又不热的关系,像早春湖面将化未化的薄冰,底下是涌动的暗流,表面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他们都小心地不去戳破,仿佛那层窗户纸背后,是他们都尚未准备好面对的真相。
直到这天晚上。
基地最核心的实验密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转的细微嗡鸣。
tonight was the night——
黛茜芯片植入的关键时刻。
苏宁儿站在观测玻璃前,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瞳孔里倒映着实验室内洛阳忙碌的身影和各种闪烁的数据流。
不能出任何差错,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她永远失去找回姐姐的机会。她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
就在这时,她的私人通讯器震动起来,是言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接通:“言廷。”
“宁儿,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言廷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黛茜的躯体维护已经完成,可以接回基地进行最后融合了。你们派个人过来接手。我这边临时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晚些再过去与你们会合。”
苏宁儿的心猛地一沉。需要人去接应黛茜的躯体。
她迅速扫视实验室内
洛阳是植入手术的绝对主力,一刻也不能离开。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瞄向身旁的墓碑,他正凝神盯着实验室内的数据屏幕,侧脸线条冷硬。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开口。
让他去?怎么开口?在这种关键时刻让他离开指挥岗位去当“搬运工”?而且,潜意识里,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对他提出要求,那会打破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静。
让蝰蛇去?不行。且不说叫蝰蛇而不叫墓碑,是否会被解读为不信任?接应黛茜躯体事关重大,属于高度机密,又不能让其他外人去。
自己去?墓碑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她是借机去接近言廷,刚刚缓和的局面可能瞬间崩盘。
让坟墓去?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墓碑绝不会同意坟墓在这种时候去接触言廷,尤其是在知道坟墓那点小心思之后。
“宁儿?”通讯那头,言廷的声音带着询问,“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问题吗?”
时间紧迫,不容她再犹豫。苏宁儿咬了咬牙,对着通讯器快速说道:“好,等会儿,我马上就来处理。”
她话音刚落,一旁竖着耳朵的坟墓立刻跳了出来,自告奋勇:“赤狐!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个人肯定搞不定那些维持设备的线路!”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坟墓,”墓碑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你留在这里。”他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数据屏幕上移开,但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苏宁儿深吸一口气,看向墓碑。此刻,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选择了。她需要他的帮助,而基地指挥官亲自负责接应,也符合安全条例。
墓碑也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对上她的视线。那双黑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对她自作主张答应言廷的不悦,有对当前局势的判断,或许,还有一丝……对她此刻困境的了然。
他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反对。只是干脆利落地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句简洁的命令:
“走。开专用车。”
他没有指定谁去,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他和苏宁儿同去。
苏宁儿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基地幽深的通道里,只剩下他们一前一后、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专用车库门口,墓碑解锁车辆,率先坐上驾驶位。苏宁儿犹豫了一瞬,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砰”的一声,车门关紧,将外界的纷扰与实验室的凝重暂时隔绝。
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紧张、尴尬和某种莫名默契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