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东头的老篾匠,守着个破摊子,日日与竹为伴。他指节粗大,如枯竹虬结,脸上沟壑纵横,如同竹篓上细密的纹理。街坊邻里都喊他“老竹头”,摊上只卖些寻常竹器,价格便宜得如同泥土。行人多匆匆而过,目光掠过那些朴实器物,不曾停留。
老竹头身后,租住着个外乡青年阿诚。阿诚初来时也学编竹,编出的蜻蜓蝴蝶纤毫毕现,引得行人驻足。可他眼见着老竹头摊前清冷,自己这点手艺也换不来几个铜板,心便渐渐冷了。终于一日,他气闷地摔了手中编了一半的竹鸟:“编得再好有什么用?贫贱如泥!”说完他扔下篾刀,转头钻进新开张的快递铺子扛包去了。那竹鸟被摔得翅膀歪折,孤零零滚在墙角,沾满灰尘。
老竹头默默拾起残破的竹鸟,粗糙的手指抚过断裂的竹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照例劈竹、削篾、编织。他的竹器始终粗朴,然而篓口收束处自有股内敛的劲道,仿佛有股不折的韧性,深藏于竹条之中。
一日,阿诚在巷口歇息,汗流浃背。他望着老竹头佝偻的背影,忍不住问:“您这手艺,守到老也守不出富贵,何必?”
老竹头手未停,只慢悠悠道:“竹子生在土里,不嫌贫瘠。篾条要服水土,人心也要服本分——贫贱是土,志气是根。根扎得深,土里也能长出筋骨。”他手中正编织一个竹篓,篾条在他指下驯顺地交错着,篓身渐渐成形,散发出竹子的清苦气息。
阿诚心头一震,却仍是倔强地扭过脸去,只当是耳旁风。
岁月无声流淌,老竹头更老了,腰弯得更深,如同被风压折的老竹。他的手却依然沉稳,只是动作愈发迟缓。一日清晨,他未能如常摆出摊子。邻居推门进去,见老人静静伏在未编完的竹篓上,安详得如同倦竹歇于泥土——指间还缠绕着几根柔韧的青色篾条。
阿诚闻讯奔回小院,见老人身边散落着几个未完成的器物。其中一个竹篓豁了口,里面竟塞着一本翻得毛了边的旧书,竟是讲农桑水利的《齐民要术》,书页空白处密密写满小字,皆是竹器改良与水土治理的心得。阿诚捧书的手颤抖起来,老人一生清苦,这竹篾里的心思却沉甸甸地指向土地与生民。
老竹头下葬后,市里办了个民间手艺展。策展人偶然得见阿诚院中那只豁口竹篓与书中笔记,如获至宝。展览开幕,那只修补过的旧竹篓置于中央,柔光倾泻而下,竹篓的经纬仿佛血脉般清晰可辨。标签上写着:“无名篾匠的竹篓:贫而有志,贱而有能,老有所为,死有所遗。”
阿诚站在展厅角落,隔着人群凝望那灯光下静默的竹器。篓口细密的收束,一如老人最后低垂而坚韧的眉宇。他忽然想起那个摔在尘埃里的竹鸟,想起老人那句“根扎得深,土里也能长出筋骨”。
人生在世,贫贱不过一时立足的土壤,老死只是四季必然的流转。可悲可叹的,是灵魂未曾在土壤里扎下深根,老去时无实绩可依凭,熄灭前无星火可传递。生命之篾唯有在志与能中反复浸染,才经得起岁月搓磨,即使微贱如竹,也能在时光深处编出不会朽坏的形迹——它静默无言,却自有筋骨撑起一方苍穹。
走出展馆,城市华灯初上。阿诚抬头望天,夜空中似乎有微光闪烁,如同老人竹篓里那未尽的经纬,于尘世间悄然延续着一种坚韧而朴素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