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见少平时那个缩着肩膀、脸色蜡黄、眼神总躲闪着的瘦猴竹杆样儿,没了踪影。
如今站在眼前的少平,个子快赶上自己了,骨架像他哥少安一样,是陕北后生那种挺拔的架子。
肩膀虽然还不算宽阔,但已经把身上那件学生装撑起来了,不再空荡荡。
脸上有了肉,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不是以前那种营养不良的菜色。眉毛黑黑的,眼睛格外亮,看人的时候不躲了,带着股读书读出来的清亮神气,又有庄稼后生吃苦熬出来的韧劲。
整个人站在那儿,又精神,又踏实,像棵吸饱了雨水、正在使劲往上长的杨树苗子。
王满银的又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书上,故意露出点惊讶:“少平,你现在都能看这有思想深度的书了?看得进去?看完有啥说道没?”
少平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他太想找人倾诉了,这段时日,那么多书,那么多思想,在他脑海中激荡。
还是姐夫懂他,脸有些涨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指头摩挲着书页,但话匣子却打开了:“姐夫,我……我看完了,正看第二遍呢。这书,看得人心里头……又揪着,又烫着。”
“哦?咋个揪着烫着法?你说说。”王满银在炕沿坐下,捧着碗,摆出认真听的样子。
少平在窑中间站定了,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他看了看手里的书,又看了看王满银,声音一开始还有点紧,慢慢就流畅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想倾诉的热切:
“这牛虻……他太苦了。比咱啃黑面馍、冬天冻手脚还苦。他让人骗,让人打,背上挨过枪子,腿上落下病,最疼的是……是他最信的人,也伤了他的心。”
少平说到这里,眉头蹙起来,仿佛那痛苦他也能感受到几分,
“可他……他就没服过软!骨头硬得像咱河滩里的青石头。疼死了也不吭声,难死了也不掉泪。我觉着,他就像咱崖畔上那些老枣树,看着皮都裂了,可根扎得深,再大的风也刮不倒,再旱的天也旱不死,它就憋着一股劲儿,非要活出个样儿来!”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眼睛看着窑顶的某一处,像是在组织语言:“我以前……有时候也觉得难。家里光景不好,在学校穿得破,怕人笑话,心里也憋屈过。
可看了牛虻,我觉着……我那些难处,不算啥了。穷不怕,穿得破也不怕,只要心里头有他那股劲,不自己瞧不起自己,肯下力气,肯读书,把腰杆挺直了活着,那就……那就没输!”
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初悟道理的激动。透进的晨光映着灰尘跳动着,在他年轻的、轮廓渐渐鲜明的脸上生辉。
“牛虻最后……死了。”少平的声音低下去一些,但更坚定,
“可我觉得他没输。他为了他认准的那个理儿,能豁出命去。我……我以后也想做个他那样的人。骨头硬,心里亮。不管往后日子还有多难,我都不抱怨,不躲懒。好好把书念下去,多干活,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将来……总得活出个人样,不能白活一场,也不能……辜负了姐夫你帮衬我们的一片心。”
他说完了,窑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孙家奶奶细微的鼾声,和灶房那边传来的、兰香轻轻洗刷碗筷的水声。
少安己去了村委找福堂叔,窑洞里王满银能感受到少平心中的澎湃。
王满银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灼灼、胸膛微微起伏的少年,感慨这个时代民众的淳朴和热血激情,太容易共情了。
他放下碗,伸手拍了拍少平结实的胳膊——那胳膊已经有了硬实的肌肉。
“你理解的很深刻,少平。”王满银的声音不高,却很稳,“你觉得牛虻的反抗是“硬骨头”的象征,是穷人家孩子对抗命运不公的精神底气,哪怕你还说不清这种反抗的具体意义。
你也心疼牛虻的孤独,把牛虻当成了精神上的“同类”。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随着社会的晕染,我认识到,苦难就是苦难,它不应该被赞美。
我们应拒绝将苦难浪漫化,苦难不是时富。
苦难的本质是无意义的伤害,是客观的痛苦体验,无论是身体的折磨、精神的摧残还是命运的磋磨,都会直接带来创伤。这些伤害没有天然的“价值”,也不会因为承受了它就必然变得高尚,强行赞美苦难,本质是对受难者痛苦的漠视。
值得肯定的是抗苦难的意志,而非苦难本身,真正推崇的,从来不是苦难这件事,而是人在苦难中展现的坚韧、抉择与觉醒。苦难只是这份意志的“试金石”,而非“馈赠”。
所以,少平,你看书不只单纯的共情他的苦难和承受,要思索,你要对得起曾受过的苦难,但真正的本事,是让自己有能力躲开没必要的苦,把精力用在长见识、学能耐上。
等你肚里有货、手里有技,往后哪怕再遇难处,也有底气扛过去,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活出价值”,不是硬跟苦日子死磕。
少平皱起眉头,有些似懂非懂,但还是点头,姐夫说的肯定不会错,从姐夫闯进他家生活中后,苦难似乎也退避三舍,似乎姐夫成了他家的底气。
窑外,少安回来了,还带着瑞气的呼喊“姐夫,我们去村委吧,福堂叔在那等我们呢。”
王满银起身,微笑着对少平说“别想太多,你现在是学习的年纪,犯不着纠结一些有的没的,要不,今天陪我一起去看看,村里那些知青来村里是接受苦难的,近距离看看,他们对苦难的抗争”
话音刚落,少安就进了窑,额头上有了汗,可见是跑去跑回的,在王满银面前,他也是个青涩的大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