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头刚爬过东拉河对面的山峁,上工的“当,当”声在村里响起,王满银就推着那辆“永久”自行车出了罐子村。
身上背着帆布挎包,里头装着笔记本,还有些糖果和几包“大前门”香烟。车链子吱呀响,他蹬得不快,身子随着车的晃动微微起伏,眼睛眯着,怕风沙迷了眼,晨风带着土腥味,吹在脸上有点干。
拐进双水村村口时,老槐树下已聚着一堆人。老汉们蹲在树根下抽旱烟,扯闲话,婆姨们挎着篮子凑一起纳鞋底,谈论着小道消息。
当看见王满银时,都停了手里的活计。
“哟!这不是当了干部的王满银嘛!”田万河老汉先瞅见了,抬起那张布满深褶子的脸,眯着眼招呼,“这是……又来丈人家”
“万河叔,闲着呢。”王满银笑着应了声,从车大梁上下来,“过来有点闲事。”
“满银都当干部了!肯定不是闲事,听说你刚得的大胖小子,兰花还在县医院生的?”田万河老汉伸着脖子问,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都传遍了,八月初,兰花就去县医院侍产!还有兰花这坐月子的吃食,天天小米粥、白面馍管够,鸡汤就没断顿!咱方圆几村有那个婆姨不羡慕!”旁边一个婆姨接了话,手里的针线还没放下,眼里都泛着红。
“可不是嘛,”另一个婆姨咂着嘴,“咱生娃那会儿,命都看天给,产后在炕头吃上个红糖水泡馍就是好光景了。人比人,唉……”
王满银脸上挂着笑,没接这话茬,把车支在边上,笑着从兜里摸出糖块,往人群里撒了撒:“都是沾大伙的喜气,来吃糖,叔……,抽烟!”
娃娃们早就等在旁边,王满银的糖果一撒,呼叫着,哄抢着糖块。老汉们接过“大前门”香烟美滋滋,说着贺喜的话,也感叹着王满银的大气。
这一年半载来,可真没少抽王满银的客气烟,是个讲究人。
婆姨们又七嘴八舌问起兰花在医院生产和坐月子的事,王满银一一应着,说兰花恢复得好,虎蛋也壮实,孙母在跟前伺候得周到。
正说着,少安从院坝上小跑过来,他在院坝上早就看见了,这会儿高兴的喊:“姐夫,你来了,我大在院里等你呢,福堂叔清早也来问了两回。”
王满银跟老汉婆姨们说笑了几句,然后推着车跟着少安往孙家院坝走。
上了孙家院坝,孙玉厚掂着把老锄头往在院坝上打望,看着女婿跟少安推着车上来,便把锄头往墙根一靠。
“来了?”孙玉厚先开了口,声音像被早上的凉气浸过。
“哎,大,准备上工去?”王满银把车支稳,拍了拍手上的灰。
“嗯,东沟那块糜子该最后一道锄了。现在村里活不重”孙玉厚走近两步,目光在王满银脸上停了停,“兰花……跟娃,都好?”
“都好。兰花生产亏空大,可不敢马虎,虎蛋一天一个样,哭起来嗓门亮得很。”王满银笑着说,“妈伺候得精细,一点没让她着凉受累。”
孙玉厚点点头,目光垂下去,鞋帮上还沾着昨天的泥。“那就好……你妈性子稳,有她在,我放心。”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你今儿来,是为福堂说的那事吧?”
“嗯,过来看看,泼烦泼烦。”
孙玉厚没立刻接话,他转身走到院角的石碾盘边,把锄头靠在那儿,自己蹲下来,从怀里摸出烟袋。
他捏了一小撮烟叶,慢腾腾地按进黄铜烟锅里,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雾升起来,罩住他沟壑纵横的脸。
“满银,”他吸了一口,声音混在烟里,有些发闷,“双水村这摊子,不比你们罐子村。
福堂是个要强的性子,但村里底子也薄,那些知青……心气高,脚底下却没根。你去了,能帮,就说两句;要是觉着为难,或者事儿不好弄,你就……你就推了。不用看我,也不用看少安跟润叶的情面。”
他说完,抬起眼睛看着王满银。那眼神里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过来人的、沉甸甸的实在。
“咱家如今,光景算是缓过来了。兰花母子平安,比啥都强。旁的事,量力而行,不敢强撑。”
王满银心里一热。这老丈人,话不多,可句句都落在实处,是真心替他掂量。
他点点头:“大,我晓得轻重。就是去看看,成不成,还得看他们自己。”
孙玉厚“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他也知道女婿是个有主见的,把烟锅在碾盘边上磕了磕,站起身重新扛起锄头。“那你忙,我下地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补了一句,“晌午要是……,没地方吃饭,就回来,让兰香给你做白面馍。”
看着孙玉厚微驼的背影消失在坡坎下,王满银才转身往窑里走。少安在门口一脸苦笑。
旧窑里太阳能照进来,窗纸透进的光很亮堂。少安奶奶靠坐在炕头,眼睛眯着,像是在打盹,又像是望着虚空。
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在确认来人。
“奶奶,是我。满银……”王满银走近炕边,弯下腰。
“哦……,哦……。”老太太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含糊地笑了笑,伸出枯柴似的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下,“好……,好……”
“奶奶”,王满银从挎包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糕点,搁在炕头:“这是蛋糕,软和,您尝尝。”
“好……好……”老太太念叨着,眼神又飘忽起来,手慢慢垂下去,搭在膝头的被子上。
兰香从灶房过来,手里端着个瓷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开水。“姐夫,你喝口水。”
她把碗小心地放在炕沿边,用手背试了试碗边,不烫手才推过来。小姑娘穿着件洗得干净的碎花衫子,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细瘦但已有力的小臂,脸上干干净净,眼神清亮。
“兰香越发能干了。但书本可不敢放松”王满银接过碗,水温正好。他喝了两口,身上那点早起的凉气好像也散了。
正说着,门帘又是一动,少平进来了。他刚从隔壁新窑过来,手里果然拿着本书,封皮有些卷边,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是《牛虻》。
“姐夫。”少平叫了一声,脸上带着笑。他站在门口那片光晕里,王满银想起前几天和少安谈起他,也看见了他手中的《牛牤》。
便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也许一直没注意,这后生和以前相比,现在就跟拔节的玉米秆子似的,蹿起来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