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内的盘查询问,由郑龙带着一班衙役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呼喝声与隐约的啜泣声从前院传来,更反衬出县衙卷宗库房的死寂。
林小乙与吴文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涸墨锭和淡淡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踏入了时间的坟墓。高大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般耸立,直抵昏暗的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式卷宗、册簿,像无数沉睡的秘密。稀疏的天光从高窗的窗格间挤进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亿万万尘埃如金色的精灵,无声地飞舞、沉降。
他们的目标明确而沉重。林小乙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刻有森然鹤影的金属片和那片深蓝色的精致碎布放在一张宽大的、布满划痕的柏木条案上。物证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分头找,”吴文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回音,“我查近十年与陈裕斋商号相关的所有账目、税契、诉讼记录,尤其是涉及边贸、银钱往来的部分。你,”他看向林小乙,目光中有关切,更有凝重,“专注于此物,查找所有与飞禽标记,特别是鹤形纹饰相关的卷宗图谱,无论年代远近。”
库房浩瀚如海。吴文很快搬来一摞摞落满灰尘的卷宗,埋首其中,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因发现线索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打破寂静。他发现,陈裕斋的生意触角确实伸得极远,绸缎药材之外,似乎也隐隐参与些灰色地带的交易。一份三年前的旧卷记录了一次纠纷:陈裕斋与一支来自凉州的马帮商队因一批名贵药材的价格对簿公堂,案卷末尾轻描淡写地提及,那支商队的货物中被查出夹带了少量“成色低劣的私铸钱”,虽然后来陈裕斋极力撇清,声称毫不知情,但这条记录本身,已如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
“私铸钱……”吴文喃喃自语,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条案上那枚鹤影金属片。
另一边,林小乙的搜寻更为艰难。官方的卷宗图谱中,关于特殊标记的记录少之又少,且多是本地帮派的粗陋符号或早已没落的家族徽记,与那鹤影的孤高诡谲气质格格不入。时间一点点流逝,希望如同窗外的日光,渐渐黯淡。灰尘沾染了他的眉梢和官服,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固执地一本本翻阅,指尖被粗糙的纸边划出细小的血痕。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转向其他思路时,他的指尖划过书架最底层一个阴暗的角落,触碰到一本极其破旧、书脊用麻线勉强缝合、几乎散架的册子。它被塞在几本厚重的税赋年鉴后面,毫不起眼。书皮是简陋的牛皮纸,上面用潦草的墨迹写着《江湖异闻录·标记考》。这并非官定卷宗,更像是某位性情古怪、喜好杂学的前任吏员私下搜集编纂的笔记杂录,充满了道听途说和荒诞不经的传闻,因此被随意丢弃在此,无人问津。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林小乙鬼使神差地将这本“闲书”抽了出来。册子很轻,仿佛一碰即碎。他小心翼翼地拂去封面厚厚的积尘,露出底下暗淡的字迹。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开始翻阅。书中内容光怪陆离,有江湖门派的切口手势图,有传说中的宝藏标记,甚至还有一些禁忌的巫蛊符号的简陋摹画,大多可信度极低。林小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怀疑自己是否在浪费时间。
然而,当他翻到册子中间某一页时,他的目光骤然凝固,呼吸也在瞬间停止。
那一页的纸张更为黄脆,边缘已有虫蛀的痕迹。页面的中央,用简陋却传神的笔法,勾勒着一只展翅飞鹤的侧影!那昂首向天的姿态,那羽翼展开的弧度,甚至眼神中那股睥睨而阴冷的神韵,都与他怀中那枚金属片上的图案——惊人地相似!
图画的下面,只有一行蝇头小楷的注释,墨色已有些模糊,却如同惊雷,一字字炸响在林小乙的脑海:
“云间鹤影,或见于幽、凉边市,涉秘银暗兑,踪诡难寻。疑与昔年‘朔风关军械失察案’有涉。”
朔风关军械失察案!
这七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锁钥,猛地捅开了林小乙记忆深处最沉重、最黑暗的闸门。父亲的形象——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脊梁却挺得笔直的父亲林大山,那个在朔风关的寒风中一去不返的父亲——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紧接着,是母亲接到噩耗时崩溃的哭声,是灵堂前冰冷的牌位,是这些年笼罩在家中的、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冤屈!
高逸灵魂带来的冷静理智,与林小乙本体积压多年的悲愤与执念,在此刻轰然对撞,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逆流。他死死攥着那本破旧的册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忍着巨大的情感冲击,用颤抖的手指迅速翻看前后几页,渴望找到更多信息。但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记录者似乎也只是偶然听闻,并未深究,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如同幽灵般,只在这尘封的故纸堆里留下了这惊鸿一瞥。
“吴……吴大哥……”林小乙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吴文闻声抬头,看到林小乙苍白的脸色和剧烈波动的眼神,心中一惊,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趋前。“小乙,你怎么了?发现了什么?”
林小乙将那一页指给吴文看,特别是那行关于“朔风关军械失察案”的小字。
吴文看清之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自然知道这个案子,更清楚这对林小乙意味着什么。他伸手重重按在林小乙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充满担忧:“小乙……若此标记真与令尊当年之事相关,那陈裕斋之死,恐怕水深似海,远超你我想象。你……千万要冷静,此事牵连恐怕极大……”
“我明白。”林小乙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库房中冰冷的、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虽然仍有血丝,但那种蚀骨的悲痛已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所取代,“我知道轻重缓急。” 父亲的冤屈,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如今,这“云间鹤影”就像一道裂痕,让炽热的岩浆终于看到了喷薄的出口。
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陈裕斋的边贸生意、私铸钱币的纠纷、残账上的“银”字、现场的鹤影金属片……这一切都指向一个隐藏在边市贸易下的庞大阴影——“云鹤”组织。陈裕斋或许是不慎卷入,或许是在暗中调查,从而引火烧身。而父亲林大山,当年很可能就是触及了这个组织的核心秘密,才遭到了灭顶之灾!
旧卷如尘海,深埋着过往的骸骨与秘密。今日,他竟在这腐朽的纸页间,摸到了那条连接着父亲血案与眼前焦尸的、冰冷而残酷的线。
他将那本《江湖异闻录》极其小心地合上,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紧紧抱在胸前。然后,他看向吴文,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已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入心底最深处:“吴大哥,此事关乎重大,暂且仅限于你我二人知晓。当前首要,是依据现有线索,尽快查明陈府内,谁最有可能既是陈裕斋的熟客,又能接触到……这‘云间鹤影’所代表的势力。”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刻,他已不仅仅是平安县衙的一个小衙役,更是一个踏上为父昭雪之路的复仇者与求索者。父亲的亡魂、神秘的“云鹤”、陈裕斋焦黑的尸体……所有这些,都在这布满尘埃的卷宗库房里,清晰地投下了它们巨大而危险的阴影,等待着有人去揭开那厚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