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女帝离去时,带走了最后的声响,也带走了那如泰山压顶般的帝王威仪。此时的慈宁宫,犹如一场惊天风暴后的海面,表面平静,但水下依旧暗流涌动,激荡着令人心颤的余波。
张又冰凝视着眼前的长公主,她仍处于巨大的震撼之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来。她那如月般的清冷容颜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如同在迷雾森林中迷失方向的纯白小鹿。
张又冰心中因极致对峙而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她看着她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作为“姐姐”的怜爱。她缓缓上前,在姬月舞带着几分躲闪与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张又冰轻轻伸出手,拉住她因紧张与寒冷而略显冰凉的柔荑。
她的手柔软而冰凉,被张又冰握住的那一刻,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惊动一般,但她并未抽回手。
张又冰的掌心传来温暖的气息,那是她运转【神·万民归一功】时产生的中正平和的混元内力。这股暖意通过她们相握的手,缓缓流入她的体内,安抚着她因世界观被反复冲击而剧烈跳动的心绪。
“我知道,你现在很乱。”张又冰的声音轻柔而平静,如同午后拂过竹林的微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没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张又冰看着她渐渐恢复神采的清澈眼眸,微微一笑。
“现在,我们是站在同一战线的同志,也是……”张又冰加重了语气,“姐妹。”
姐妹,这两个字如同一把拥有魔力的钥匙,终于打开了姬月舞心中名为“困惑”的枷锁。她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清明。
黎明的第一缕金光如最锋利的宝剑,撕裂了笼罩京城上空的最后一丝黑暗。光透过慈宁宫精致的窗格洒入,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而温暖的光晕。
一夜的惊心动魄终于过去,张又冰看着身旁已完全接受现实的长公主姬月舞。
她那清冷如月的容颜上,虽还带着一丝消化过量信息后的疲惫,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重新燃起名为“希望”的光彩。她不再是深宫中顾影自怜、向往虚无缥缈江湖的笼中之鸟,找到了自己的“组织”,也找到了自己的“姐妹”。
张又冰看着她,轻声开口,用这个全新的称呼巩固她们之间刚建立的奇妙关系:“三姐。”
姬月舞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她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十妹。”
这个称呼从她那金枝玉叶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有些生涩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亲昵。
张又冰微微一笑心中那最后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她松开了姬月舞的手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而又果决。
“三姐我必须马上离开皇宫。”
“这么快?”姬月舞有些惊讶也有些不舍。
张又冰点了点头解释道:“‘张又冰’这个缉捕司女神捕的身份已经消失太久。我的父亲刑部缉捕司郎中张自冰很快就会回司里销假。我必须以‘照料刚刚远行归来的父亲’为由合情合理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这样我才能利用这个公开的身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她的思路清晰而又缜密。
“夫人”已经给了张又冰“贴身女官”的名分,这是张又冰在宫中的护身符与联络的最高权限。
而宫外的“缉捕司女神捕”则是张又冰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里行走的最完美的伪装。
一明一暗,一内一外。两重身份互为表里将为张又冰编织一张无人能够看破的大网。
姬月舞虽然对这些潜伏与谋划的事情不甚精通,但她冰雪聪明立刻就明白了张又冰的用意。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帮我安排出宫。”张又冰说道,“另外如果‘夫人’有任何新的指示,你可以通过新生居情报站梁小姐那边,在城南‘新华书店’的联络点找到我。接头的暗号是……”张又冰凑到她的耳边,将那只有核心组员才知晓的接头方式与暗号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安抚好这位新认的“姐妹”后,张又冰的心神终于从惊心动魄的宫廷对峙中抽离,重新回归到新生居顶级特工的本职工作中。
半个时辰后,张又冰已经脱下了那不合身的宫女服饰,重新换上了那一身代表着张又冰过去身份的深蓝色缉捕司劲装。紧身的短打上衣将张又冰那因为常年刻苦修炼而显得格外挺拔饱满的胸脯,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腰间束着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腰带上挂着刑部的腰牌与一副闪烁着森冷寒光的精钢镣铐。下身是一条便于活动的紧身长裤,包裹着她那修长而又充满了爆发力的双腿。脚上蹬着一双薄底快靴。那柄陪伴了张又冰多年的佩剑【坠冰】被她重新挎在腰间。她又变回了那个让整个京城所有宵小之徒闻风丧胆的“冰山女神捕”——张又冰。
只是这一次。冰山之下燃烧着的是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她深知,今夜虽成功说服女帝,但这仅是一个开始。关于伊贺流图谋圣朝太祖陵一事,既然“夫人”已亲自接手,以她刚烈果决的性格和整个帝国为后盾,必然会掀起一场针对东瀛倭寇的血腥风暴。此事已上升到国战层面,暂时不再是张又冰这个层级行动组员需操心的问题。
她的任务回到原点——锦衣卫。这个大周皇朝最令人畏惧的特务机构,是女帝手中最锋利的刀,也是维护皇权统治的重要支柱。新生居欲在京城扎根,必须彻底摸清这把“刀”的构造与脉络。
而张又冰,便是插入锦衣卫坚冰心脏的另一把更锋利的尖刀!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李自阐,新任锦衣卫指挥使,一个充满矛盾与传奇的人物。
他出身寒门,却在而立之年高中状元。本应是平步青云的文臣领袖,却在文会上借酒醉写下“东方晨欲晓,雌鸡唱天白”的诗讥讽女帝,结果被发配湘南一个小县任县太爷。直到“杨仪作乱”,女帝查出锦衣卫与合欢宗等邪门歪道勾结,前任指挥使李桢被秘密赐死。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从凰仪殿发出——状元李自阐,文采风流,心有锦绣,更兼风骨傲然,不畏君威,有鹰视狼顾之姿,特擢升为锦衣卫指挥使,赐绣春刀,飞鱼服,代天巡狩,监察百官!
此旨意让众人皆感困惑,但张又冰从新生居情报中,隐约猜到了女帝的用意。
她需要的不是一条听话的狗,而是一头能替她咬死所有猛虎的饿狼!
李自阐,便是她选中的那头最凶狠的狼!
接近这样一个心思叵测的人物,绝非易事。
张又冰如今“女帝贴身女官”的身份看似尊贵,却如无形枷锁,使她的一举一动皆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用此身份接触李自阐,只会引发他最高级别的警惕。必须换一个身份,一个与宫廷毫无瓜葛的外围身份,一个能让他放下戒备主动靠近张又冰的身份。
张又冰脑海中无数计划与方案飞速生成、推演与废弃……
几天后京城南城一处大宅里,上演着一幕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温馨重逢。
这里是她的家,张府。
两道风尘仆仆的身影推开了那扇已一个多月未开启的院门,正是她的父亲原刑部缉捕司郎中张自冰,与她的母亲柳雨倩。从安东府那个充满奇迹与希望的“新世界”回到这熟悉而略显陌生的京城,老两口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推开院门,并未见到清冷寂静的院子,而是从厨房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一股夹杂着柴火香气与米饭甜香的味道飘入鼻腔。老两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他们快步走进院子,绕过那棵张又冰从小练剑时留下无数剑痕的老槐树。
厨房里,一个身着朴素布衣的身影背对着他们,蹲在灶台前熟练地添着柴火。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她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冰冷的侧脸,是张又冰。
看到这一幕,母亲柳雨倩那早已被岁月磨砺得坚强的眼眶瞬间红了。
“冰儿……”她轻声唤道。
张又冰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爹娘,你们回来啦。”
一家人紧紧相拥,泪水无声滑落,浸湿彼此衣衫。
那是重逢的喜悦,也是对彼此找到新生的无限感慨。
饭后,一家人围坐在小小的饭桌前。张自冰看着正为大家盛饭的女儿,那双曾经只会握剑的手,如今却能做出这般可口的饭菜,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以前哪里见过又冰做饭的样子,如今这倒是真像个嫁了人的小妇人。”
他随即感慨道:“安东府那个地方,真是一个能‘再造新生’的好地方啊!”
吃完这顿充满温情的团圆饭,张自冰放下碗筷,神情变得肃然。
“告假一个多月,尚书大人那里我也该去销假了。司里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老崔他恐怕也忙得不可开交了。”
与此同时,刑部缉捕司那堆满卷宗与案牍的公房里,缉捕司员外郎崔继拯正烦躁地抓着那本就不多的头发。
他面前摊着一摞最新从安东府传回来的官方邸报,眉头越皱越紧,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崩溃。
“安东府至奉州铁路已全线贯通,预计下月即可通车……”
“新生居与万金商会达成深度战略合作,成功承包玄菟山脉所有矿产的开采权……”
“万金商会斥巨资向新生居订购第三批蒸汽动力货船,共计十艘……”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崔继拯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将那摞邸报摔在地上。
“这是我们缉捕司该看的邸报吗?”他几乎咆哮出声。
“铁路!矿产!蒸汽船!这难道不是户部和兵部那帮官老爷该管的东西吗?”
“我们缉捕司的探子何时改行去当账房先生了?”他崩溃地抱着头,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那个曾经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的反贼窝,为何完全变成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
他和他那停留在旧时代思维里的缉捕司,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却完全看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如同生活在陆地上的狼,却试图理解一场即将席卷整个海洋的巨大海啸。
第二天,当张又冰以熟悉的捕快装扮推开闺房的门时。
她的父亲张自冰与母亲柳雨倩,正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张又冰,他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你这孩子总算是肯穿回这身衣服了。”母亲柳雨倩上前,替张又冰理了理那略显凌乱的衣领眼中满是慈爱。
她的父亲张自冰则站起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肃然。
“准备好了?”
“嗯。”张又冰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走吧,”张自冰说道,“我们父女俩也该回司里给尚书大人和同僚们一个交代了。”
刑部缉捕司。
这里是整个大周皇朝除了锦衣卫之外最令人敬畏的暴力机关。高大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上面“缉捕司”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充满了肃杀之气。门口两尊威武的石狮子怒目圆睁,仿佛在震慑着一切胆敢挑衅朝廷法度的狂徒。
司内是一片繁忙而又压抑的景象。
来来往往的捕快与文书脚步匆匆,神情严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墨香与卷宗纸张那特有的陈旧味道。偶尔从地下的审讯室里会传来一两声压抑的惨叫,但很快便归于沉寂。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旧时代官僚机构的那种冰冷刻板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当张又冰与父亲张自冰并肩踏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大门时,整个缉捕司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些目光中有惊讶有欣喜有敬畏也有好奇。
“张……张郎中!您……您回来了!”
“天啊!是张神捕!她……她也回来了!”
“快……快去通知崔员外郎!”
短暂的沉寂之后,大堂内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很快,一个头发有些稀疏,眼窝深陷,看起来至少有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中年官员,便从后堂快步冲了出来。
正是缉捕司员外郎崔继拯。
“老张!你可算是回来了!”崔继拯一看到张自冰就像是看到了救星,那张苦瓜脸上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一把抓住张自冰的手开始大倒苦水。
“你是不知道啊!你走的这一个多月,司里都快翻天了!尚书大人催着要安东府的情报。可那帮该死的探子,传回来的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不是修铁路,就是挖矿!他妈的,昨天还传回来,说那个姓杨的反贼头子在安东府搞了个什么‘义务教育’!我呸!他一个反贼他教个屁!”
张自冰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这位老搭档的抱怨,没有插话。直到崔继拯骂累了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又有力。
“老崔跟我来……”说完,他便拉着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崔继拯,径直走向了自己那间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使用过的公房。
张又冰则留在了大堂,接受着一众同僚的问候。她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那张美丽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公房内,张自冰关上了门,屏退了所有想要进来奉茶的下属,这间小小的公房瞬间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崔继拯看着自己这位老搭档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收起了那副嬉笑怒骂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老张,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张自冰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走到桌案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了的陈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崔继拯,那眼神里有怜悯、有沉重,也有一丝作为先行者的决绝。
“老崔,”他缓缓地开口,“安东府不是简单的‘乱臣贼子’了。”
“那是一个完全和我们这个世道不同的地方。”
崔继拯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嘲笑自己这位老友是不是也被那帮反贼给洗脑了。但当他对上张自冰那再也没有丝毫迷茫与彷徨的眼睛时,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信仰的光。
公房的门已经彻底关上。那扇由厚重铁木制成的房门,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门内与门外彻底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刑部缉捕司那千百年未曾改变的森严刻板与压抑,是捕快们匆忙的脚步声与文书们低声的交谈,是旧时代那沉重而又缓慢的呼吸。
门内却是一场即将爆发的新旧终极对撞,是一场足以颠覆一个旧时代官僚所有认知的思想风暴。
崔继拯看着自己这位失踪了一个多月,仿佛脱胎换骨般的老伙计,心中的困惑与不安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自冰变了!
不再是那个虽然刚正不阿,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对这个腐朽世道的无奈与疲惫的老搭档。现在的张自冰眼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是一种足以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的信仰之光,那是一种找到了毕生追求与最终归宿的坚定。这种光让崔继拯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恐惧。
“老张,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崔继拯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接下来他将听到的东西会彻底颠覆他的认知。
张自冰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位依旧被困在旧时代牢笼里的老友。
“老崔,我确实生了一场大病。”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安东府。”
“安东府?”崔继拯的眼皮猛地一跳。
“而给我治好病的那个大夫,你也听过她的名字。”
张自冰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足以让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名号。
“飘渺宗药灵仙子,花月谣。”
“什么?”崔继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骇然!
“药灵仙子?她……她怎么会在安东府那个反贼窝里?你……你付出了什么代价?”在他看来,能请动这等级别的人物出手,所付出的代价绝对是天文数字。
然而张自冰却摇了摇头。
“我没有付出一文钱。”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崔继拯的脸上。
“不可能!”他失声叫道,“这绝对不可能!那可是药灵仙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张自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回忆的温暖笑容,“在安东府那个叫‘卫生所’的地方,所有生病的人都能得到免费的救治。无论你是高官,还是平民。”
崔继拯呆住了,他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大脑有些不够用了。
而张自冰却投下了一枚又一枚的重磅炸弹……
“我的妻子雨倩。她在安东府见到了不少她追捕了几十年的仇家。那些合欢宗的魔门妖女,江湖上的杀人狂徒……”
崔继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他们现在没有再作恶……”张自冰的语气充满了感慨。
“雨倩,她为了查清此事,亲自加入了安东府的纺织厂。你猜,教她如何操作那种叫‘蒸汽纺纱机’的奇怪机器的师父是谁?”
“是谁?”
“是她的一个曾经差点一剑杀死的合欢宗妖女!”
“我那次生病昏迷不醒,也是那个妖女叫人,抬着我去卫生所,找来了大夫,救了我的命。”
崔继拯的身体晃了晃,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他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裂。
正邪不两立!
这是天武大陆颠扑不破的真理。可在张自冰的描述里,这个真理就像一个可笑的谎言。
“我在安东府见到了那个在邸报里反复提及,叫‘火车’的东西。”张自冰仿佛没有看到老友那即将崩溃的表情,继续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自顾自讲述着,“那是一条由钢铁铸成的巨大蜈蚣。它不用牛马去拉,自己就能在铁轨上飞快地奔跑。一天能跑上千里!”
“我还见到了‘蒸汽船’!比我们大周水师最大的楼船还要庞大!它没有风帆,没有船桨,船上只有两个巨大的铁轮子在转动。从安东港到南边的连州港,上千里的水路,它只要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到达!”
“你知道这样一趟船票要多少钱吗?”
崔继拯已经麻木了,他下意识地问道:“多少?”
“六十文。”
“噗通”一声,崔继拯一屁股跌坐回了椅子上。
他的双眼失去了焦距,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疯了!老张你一定是疯了!”
张自冰看着他,眼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
“老崔我们在安东府住了不到一个月。那个叫‘新生居’的组织就给们夫妻分了一间叫‘职工宿舍’的房子。干净明亮,还带独立厕所。”
“我们每天吃饭都不要钱。无论是在工厂,还是在衙门,每个人都会发一种叫‘饭票’的东西。拿着饭票去食堂,那里的伙食好得你根本无法想象!顿顿都有鱼有肉有新鲜的蔬菜,而且不限量,只要你能吃得下就管够!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浪费。”
张自冰每说一句,崔继拯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到最后,崔继拯的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他看着自己的老友那张无比认真,甚至带着几分神圣光辉的脸,心中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老张,你……你这是发了一场高烧,烧到神仙住的福地里去了吗?”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听一个童话故事。一个比任何说书先生讲的都要离奇荒诞的童话故事。
就在这诡异而又凝滞的气氛达到了顶点的时候。
“咚!咚!咚!”三声清脆而又极富节奏感的敲门声,打破了公房内的沉寂。
“谁?”崔继拯如同受惊的猫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是我。”一个清冷而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是张又冰。
不等崔继拯反应过来,张又冰已经推开了门缓步走了进来。张又冰那身深蓝色的缉捕司劲装,在公房内那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醒目。她那冰冷而又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崔继拯看到张又冰,就像在无边的噩梦中看到了唯一的一缕曙光。
“又冰!你你来得正好!”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冲到张又冰的面前,指着张又冰的父亲,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快……快劝劝你爹!他……他一定是病糊涂了!他在说胡话啊!”他无比期望能从张又冰的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希望张又冰能告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老朋友大病初愈后的胡言乱语。
然而,张又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张写满了焦急与期盼的脸,然后用一种比她的父亲更加平静而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一句足以将他打入无底深渊的话。
“崔叔……”
“我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张又冰迎着他那瞬间凝固,并且开始浮现出绝望之色的目光,缓缓地补充道。
“因为我在安东府亲眼所见。”
轰——!!!如果说张自冰的讲述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地毯式轰炸,那么张又冰的这句话,就是一颗精准地命中了他崔继拯精神核心的终极核弹!
崔继拯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比窗外的白纸还要苍白。
他看着张又冰,看着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看着这个他眼中最理智、最冷静、最不可能说谎的缉捕司女神捕。他那早已被现实打磨得坚不可摧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便轰然倒塌!
“不……不……连你……”他失魂落魄地后退着,直到后背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才停了下来。
张又冰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她知道对付这种思想已经根深蒂固的旧官僚就必须用最猛烈的炮火,一次性摧毁他所有的侥幸与幻想!
“崔叔叔,我在安东府看到了很多……”张又冰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公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打在崔继拯的心上。
“我看到了所谓的‘义务教育’,我看到了成百上千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无论男女,无论出身,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读书写字。他们学的不是之乎者,也不是君臣父子。他们学的是格物,是算学,是一种叫‘思想品德’的东西。它教他们要热爱劳动,要团结互助,要为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奋斗。”
“我看到了那些巨大的工厂。里面没有皮鞭,没有监工,只有无数穿着统一工装的男男女女,在那些轰鸣的机器旁并肩劳作。他们脸上的没有麻木与痛苦,有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豪与骄傲。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生产出来的每一寸布匹,每一块钢铁都是在为建设自己的家园贡献力量。”
“我还看到了安东府的‘法律’。那是一本厚厚的法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它也写着劳动者神圣不可侵犯。它更写着生而平等,无论是有钱人,还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只要触犯了法律都将受到同样的惩罚。”
张又冰走上前,一步步地逼近那已经彻底失魂落魄的崔继拯。她直视着他那充满了恐惧与迷茫的双眼,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崔叔叔,安东府不是一个童话故事里虚无缥缈的福地。”
“它只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一个把人当人看的世界。”
说完张又冰便不再言语,她和她的父亲只是静静地看着崔继拯,看着这个被新时代巨浪拍碎了所有认知的旧时代官僚。
崔继拯的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落,最终瘫坐在了地上。他抱着头,身体在微微地颤抖,他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了。而在那片废墟之上,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悄然生根发芽。
“把人当人看……”他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五个简单却又重如泰山的字。
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被张又冰父女俩用最暴力也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撞开了。
至于他是在旧世界的废墟里哀嚎,还是选择鼓起勇气迈出那艰难的第一步。
那将是他的选择。